“爸,我昨天才去看回来!妈的脸色都难看成那样了,你都不乐意给她打营养针!你压根就不心疼我妈!”
吴修他妈过于劳累,伤着腰,住进医院了,这年头,人命贱,想要家里出一个劳动力去医院照顾是不可能的。
至于陈梅香,裹了脚,自己个儿在家里走路都不顺畅,更别说是去医院照顾了。
伤了腰,估计还挺厉害,吃什么吐什么,这都好几天了,人瘦了一大圈,眼见着躺在床上都开始犯迷糊,医生也都跟着担心起来,意思就是要打营养针,除了贵一点没啥毛病。
可是这钱,顿时就叫吴长贵犯了难。
家里的钱都是的月月光,上個月吴修这臭小子又刚买了录音机,家里一下子就空了。
打了两针营养针后,他就有些犹豫了,这会儿虽然还在挂着水儿,但是他已经开始琢磨着借钱的事了。
吴长贵冷着脸,没吭声,自顾自的喝了碗稀饭。
“爸,树挪死人挪活,你瞧瞧人家石秋林!他天天往张厂家里跑,昨天晚上更是直接将媳妇儿都留在那里了!下个月就要公布裁员名单了,到时候咱们家万一被裁,我们咋办?妈还在生病呢!”
吴修神情激动起来。
吴长贵这一次难得没吭声。
他沉默着盯着面前的馒头,虽然没说,但是他心里头明白,吴修说的话是真的。
如今这会儿厂子里都传遍了。
石秋林这人,胆子大,豁得出去,就连媳妇儿都能往外送,就为了裁员的时候能留下他那边的人。
吴长贵虽然心里不说,但是也悬着一口气。
他心里,始终存着一个侥幸,自己跟着张厂这么些年,从老厂到新厂,当年一起打拼的时候更是鞍前马后,多少事儿他都抢着做?
这一次,就算裁员,他这边人数可能会多一下,但是总该留下三分之二吧?
吴长贵放下筷子,揉了揉眉心,唇线紧抿,半晌才道:“这些都不是你操心的事儿,好好上工,好好干活,张厂心里有数的。”
说完,吴长贵就放下筷子准备起身去厂里了。
吴修又急又慌,感激站起身跟着。
“爸,你想清楚啊,咱们真的得为自己考虑考虑了,这样下去,别说是妈看病的钱了,就连咱们以后生活吃饭的钱,那都够呛!”
听到这话,吴长贵陡然间停下来,转过身子,瞪了一眼吴修。
“说什么呢?”
他厉声道:“张厂就算裁员裁掉跟着咱们的那帮亲戚,那也绝对不会裁掉你爸!你爸跟着他这么些年,多少苦都熬过来了?你张叔不是这样的人!”
吴长贵说完后就准备走了。
吴修又气又急,匆匆忙跑去准备继续说,没想到两人刚出门口,就撞见了刚好来家里的沈琰和方云良。
吴修眼睛顿时就亮了!
“沈哥!方哥!你俩来了!”
吴长贵停下步子,疑惑打量着面前两人,道:“咋,你认识?”
沈琰笑着走过来,顺带拽着方云良,开口道:“叔,我俩是吴修的朋友,京都来的。”
“我叫沈琰,他叫方云良。”
方云良这才不情不愿的也跟着打了个招呼。
“吴叔好啊!”
京都人说话那股子特殊的味儿,顿时就被听出来了。
吴长贵虽说疑惑自家儿子怎么认识的这两人,但是这会儿也快要到上班时间了,当下就准备离开。
刚走出没两步,沈琰就几个健步拦在了吴长贵的面前。
他将手里的名单抖了抖,笑着道:“叔,别急着走啊,有样东西,您瞧瞧?”
他也不废话,说着将手里的名单递了过去。
吴长贵一愣,伸手接过来,下意识的看了看。
这是红色的纸张,裁员名单都是用手写的,一眼就能够瞧出来,这是赵家祥的字迹。
而最上方——“下岗通知人员”几个大字清清楚楚。
吴长贵的心里一个咯噔,眼神无意识往下,顿时一眼就瞧见了出现在最前面自己的名字。
吴长贵,吴修,马老三,郑农先,李冬梅……
足足二百多人。
一眼扫下来,全都是自家的亲戚,沾亲带故的,基本上都是当年自己一手安排进去的!
年纪有老有少,甚至有几个,都是去年厂子里的劳模标兵!
这二百多人里,足足有一百五十多个都是自己的人!
更关键的是,自己和儿子吴修的名字,居然也在上面?
吴长贵瞧见这名单,第一反应就是不相信。
他面色发白,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低声开口道:“这名单绝对是假的!你们从哪里弄来的?这绝对不可能!”
明明认出来了赵家祥的字迹,但是对于吴长贵而言,在面对巨大的打击时,他第一反应就是不相信,认为这是假的。
沈琰没说话,他双手环胸,盯着吴长贵,等他自己反应过来。
情绪的发泄过后,是短暂的沉默。
几分钟后,吴长贵终于冷静了下来,他面色一片灰败死寂,站在原地,半晌没吭声。
沈琰朝着吴修看了一眼,道:“咱们先进去说,站在门口被人瞧见就不好了。”
方云良已经走进院子里了,瞧见桌子上放着的大白馒头,他也没客气,拎起来就啃。
几人走进院子,吴修迅速锁好门。
他拉着沈琰,走到最后,瞧见吴长贵走在最前面,他没忍住压低声音问道:“这名单是真的假的?”
沈琰言简意赅:“当然是真的。”
吴修:“???”
真的?
“那这名单你们是从哪里……”
吴修原本还想多问,然而,沈琰却摆摆手,示意他等会儿再说。
吴长贵手里捏着名单,有些失魂落魄的蹲在台阶上,一声不吭。
缓了半晌,他哆哆嗦嗦的从口袋里拿出烟盒,打开,点燃一支,狠狠吸着。
烟雾缭绕中,一时之间谁都没有吭声,独独瞧见吴长贵的眼睛泛了红。
沈琰走过去,顺手将名单拿了过来,吴修这才急急忙忙去看,当瞧见自己和他爹名字都在上面的时候,他顿时瞪大眼,气得眉头紧皱。
“我就知道!这老色鬼,妈的!我爸好歹跟着他做了那么多年,顶多再过几年就退休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怎么能把我爸也写上去了?”
吴修是真的生气。
吴长贵猛抽烟,不说话,一根烟抽完,他将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灭,这才抬头,瞧着沈琰,开口道:“你们究竟是谁?从哪儿弄来的这份名单?”
沈琰一本正经道:“我们从京都来的,来考察顺达塑料厂的,这是方云良,我叫沈琰。”
能够拿到这份名单,从某些程度上面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吴长贵顿了顿,疑惑道:“考察塑料厂?你们的意思是……”
“张志高作风不正,组织上派我们来调查,具体的证据和检举方面,希望你们能够多多提供线索。”
沈琰清了清嗓子,神色略略严肃:“这是第一个任务,这第二个任务,就是我们需要一批塑料货物,情况紧急,审批手续暂时没下来,但是已经在审批了,最迟七天就能到。”
“这批货,要是办成了,能够给咱们塑料厂带来巨大的生产利润,而且我保证,只要任务办得漂亮,这厂长的位置……”
沈琰笑了笑,没把话说完,但是这意味深长的眼神却叫吴长贵顿时就明白了。
他的确在管控生产货物这件事。
手上权力很大,张志高这几年基本上都把心思放在如何去京都这件事上了,因此厂子里的事情基本上都是自己在管。
至于石秋林,他每天的心思都放在了如何溜须拍马上,这也是为什么短短两三年,他在张厂那边的地位迅速超过自己的原因。
吴长贵犹豫了。
在巨大的权力面前,他第一次产生了动摇的想法。
吴修眼睛放光,他快步走到了吴长贵的面前,大声道:“爸!你咋还犹豫呀?是他们不仁不义在先的!”
他急了,大喊:“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想想妈呀!她可还在医院里呢!”
沈琰走过来,伸手指了指名单,道:“叔,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若是犯了错,被裁员,公公平平下岗,咱认了。”
“可是被人暗中使坏,坑下岗位,这如何能忍?”
“有所忍有所不忍,你可好好想清楚了!”
沈琰的声音陡然间压沉,一刹那如同醍醐灌顶般,叫吴长贵猛地一颤。
是啊。
若是自己真的实力不够,被裁员下岗,那他也就忍了。
可是如今他是因为被人穿了小鞋才被迫下岗,连带着一堆跟在自己身后吃饭的亲戚也纷纷裁员。
这咋忍?
要是这会儿闷声吃亏,到头来还是被裁员下岗,打落牙齿活血吞,可要是自己个儿拼一把……
吴长贵的眼神逐渐变了。
他咬咬牙,用力的点点头,旋即道:“成!我干!”
…………
有了吴长贵的松口,这件事终于进展到了最后一步。
塑料制品生产的很快,尤其是吴长贵带领的下面的工人又都是老职员了,干活利索,技术成熟。
至于模具方面,这年头的技术限定就在这里,在沈琰的要求下,李伟达才将原本一次只能注塑一个的模具变成了两个。
刚好前后两个风扇壳,就算是一个完整的风扇。
而注塑的时间长短和产量,都得看注塑产品的结构。
如壁厚,双色标注,亦或者是注塑温度要求等等。
沈琰在试验了几次不同壁厚的电风扇的强度后,最终选择了个适中的。
两天后,电风扇外壳正式开始生产。
而出厂量为一天六百对,也就意味着能够组装六百对电风扇外壳。
在抽检了一些质量后,沈琰终于松了口气,为了让吴长贵安心,他交付了第一批十万元的货款。
自此,沈琰身上的钱零零碎碎还剩下五万出头。
不过在这个年头,五万元,能做不少事了。
“沈琰,事儿办好了没?”
方云良这几天跟在沈琰的身后,每天都在为了做生意跑来跑去,他整个人瘦了一圈。
“事儿办好了别忘了去歌舞厅啊!”
方云良是真的熬不住了。
这一天天瞎跑,见到的那些人,脸上不是挂着假笑就是各种吹捧,他腮帮子都快笑裂了!
“你都喊了几天了?”
沈琰有些无奈,这些天他的确是忙晕了头,忘记带他去歌舞厅这事儿了。
这会儿缓下来,知道这事儿不能再拖了,他摸了摸口袋,幸好还有几百块,去一趟歌舞厅是够用了。
“等会儿就去。”
沈琰道:“不过说好,不准瞎找小姑娘,注意点你自己的形象和身份。”
方云良:“……”
去歌舞厅不找小姑娘,那去干啥?
不过沈琰瞧着估摸着是认真的,又是他花钱,方云良当下支支吾吾,只能答应了。
晚上八点。
两人换了一身衣服,走在八十年代的廊坊街头。
短袖,喇叭裤,带着一副蛤蟆镜,就差没有夹个收音机了。
方云良还是第一次瞧见沈琰这样的打扮,顿时新奇极了,他上下打量了沈琰一眼,啧啧道:
“你这家伙,天天正儿八经的打扮加上说话的语气,看着哪儿像是二十出头?倒是和我爹一样大年纪!”
“今天这身打扮倒是不错,看起来有点儿朝气蓬勃的样儿了!”
“走!咱去歌舞厅,过过瘾,瞧瞧咱廊坊的小姑娘水灵不水灵!”
两人顺着街道走到尽头,穿过一个三岔路口,又拐过一条街,沈琰买了两包烟,这才顺着下坡,走进了正对面的歌舞厅。
“王玲歌舞厅。”
沈琰念了一遍名字,只觉得好笑又无奈。
这年头,开店都喜欢用自己的名字,再加上王玲这个名字已经是年代特色了。
因此一路过来,王玲理发店,王玲杂货店,王玲早餐店。
等等。
这会儿就连歌舞厅都喊这个名字,瞧着就叫人觉得古怪了。
方云良显然不觉得,他心情大好,哼着歌就走进去了。
穿过门,走进去才发现,这里瞧着原来应该是一个大型活动场所,里面拉着一排排五颜六色的小灯泡,上面还缠着彩带,最廉价的那种塑料片,灯光一照,闪闪发亮。
再往里面就是互相抱在一起跳舞男男女女。
音乐大多是从港城那边传过来的,交谊舞,迪斯科,女人穿着裙子,胆子大一点的甚至穿吊带。
而男人则是大部分都是衬衫西裤,有几个瞧着不好惹的,穿的则是工字背心,格子衬衫,头发也是留着甩发,叼着烟,笑得肆无忌惮。
舞厅里播放着的是不知名的国外音乐,动感而富有节奏,男男女女扭成一团,害羞的女孩子就把脸蛋靠在男人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