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秋波明净的双目看向五体伏地的男人,语意冷淡:“大护卫,念在你对主人忠心耿耿的份上,我且容你一次。”
唐召长身再拜,余光扫过靖王凌厉阴鸷的眼神,连忙伏身在地不语,他一低头,靖王的眼神便转向苏容若。
彼此懂得,不需辩解,但这件事长久堵在心里,象是被缚在一个透不过气的蚕茧。
“阿娘,阿爹。”小鱼踏着精美的波斯地毯进得室内,齐眉彩金镶珠抹额,银红撒花小袄,规规矩矩地给父母请安。
苏容若爱怜地摸了摸儿子头发,问他:“此乃唐大护卫,他曾护送我们从丽迪回云国,你可记得?”
小鱼睁着一双琉璃般晶莹的大眼,目光在三人身上转得两圈,笑容干净而单纯:“原来是大护卫,我那时年纪还小,不记得了。”
唐召看看他,看看靖王,脑中清明无比,大礼行过:“见过世子,小人得偿所愿,多谢公主。”
“儿刚画完一幅水墨,我去拿来你们点评。”童子抱一抱阿娘,不等她答话,越过谦恭后退的唐召,一溜烟跑远。
靖王看了眼镂空隔门处侧侍的纳什,后者心领神会,转身出门。
苏容若等众人都散去,才轻声笑道:“小鱼有书画的天赋,你看,像能嗅到梅花的冷香。”
花厅挂有儿子稚嫩的画作,梅花迎霜而开,枝干疏落,旁斜生动,色泽清淡秀雅,笔力虽弱,点染勾折间,却流露出一派洒脱。
“王氏。”靖王的眼光却盯在爱妻脸上,神情肃然,象平日里和臣子们谈论朝务。
苏容若恍若未闻,继续:“王泊之念屈大夫的词,是在借机言志,不与肃王同流合污,肃王治下士绅非死即逃,团练横行乡里,佃户和庄农名义上分有土地,受的盘剥却更胜从前,再过几年,必然民怨四起,那便是你的东征之机。”
随手抱起流苏靠垫:“他将田庄献于肃王,避过冲突,庄头得以保全,地契文书却留下,今后你东征过去,这些族产便可物归原主。”
“容容,你知我想听甚。”靖王按捺不住地打断她:“我成日在朝中商议如何内清吏治,外驱鞑胡,还苍生一个升平安逸,眼下我不想听天下事,我要听你的心里话。”
苏容若看他执拗的脾气又犯了,无奈地揉着额角,天道循环,各安己命,若是昭明,他绝不会问,不会想。
忽然忆起那个相约的黄昏,天幕上挂着淡白的弯月,窗外有数不清的桃花,漫天飞舞的柳絮,似妙笔丹青,绘出那一段段缱绻缠绵,一处处情好难离。
“你的真心话。”丈夫急促紊乱的语意惊醒瞬间迷茫的女子,几许惊惧:我如何,竟想起了他?
“你和别人过去的事,与我无关。”爱妻的语气淡如白水,靖王眼底浮起阴郁:“你在怪我,怪我曾经娶过王氏。”
“刚知道她设计我们,确有怨恨,可她机关算尽,枉害自己性命,现在我们全家和乐,为何要让仇恨和嫉妒来破坏?过去的便让它过去,王氏早就不在我心里,你却还惦记着她。”
苏容若的眼光落在苍穹变幻诡谲的云朵,如在看那些已知和未知的沉浮命运,那些逝去和将来的流年岁月。
靖王却象看到一道丑陋的伤痕:“并非我要记得她,是小慈的存在常常提醒我,赫连迦尧光明磊落,暗室无欺,未曾有一事不能与人言,唯与她这段,如此地不堪。”
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放不下便成结,切不断,就将永缚生死轮回网中。
大师的教诲响在耳边,苏容若闭眼默念,直到心中再度宁静,方道:“此事并非你有意为之,人的一生,谁无差错遗漏?谁能保证所遇之人皆是良善之辈?我们不妨以此修心,原谅和接纳不完美的自己和他人。”
对上她洞悉世事,温柔宽和的目光,靖王忽觉眼前万景皆美,万事皆清,长久聚于胸口的烦躁就此消散,吻上她的额头:“得妻如此,此生何憾?”
室内夫妻切切私语,坦呈心绪,庭外纳什追着唐召转出游廊,正待叫住他说话,忽听童子清脆喊声:“唐大护卫。”
却是小鱼独自立在墙角的梅树瘦石边,正背手等着他们,脸上脱去刚才的稚气,隐隐现出一丝睥睨众生的微笑。
“世子有何吩咐?”两人不约而同地恭声行礼,小鱼对纳什道:“我有事欲请教大护卫。”
见对方退开数步,来来回回地踱得两圈,羊皮小靴将积雪踩得脆脆地响,仰头努力地靠近唐召的耳边:“王氏自尽的原因,你找到了?”
“你,你,你是如何猜出来的?”唐召全身大震,睁圆双目,惊骇地看着眼前这个玉团粉琢的童子。
小鱼负手斜睨着他,语意和眼光一样森冷,带着上位者才有的威严:“是我在问你,非是你在问我。”
承风曾捉住十多个行刺的王氏死士,他记得那些人的叫骂:靖王贪色,喜新厌旧,为长乐逼死我家主人,每次阿爹也这副模样,可怜巴巴地看着阿娘,不知所措。
唐召在屋里全身僵硬,和无数人见到阿爹一样紧张畏惧,但他见过我以后却明显松懈,必是先前心怀芥蒂。
凡是见过我的人,便知阿娘才是阿爹的原配妻子,我是阿爹的嫡长子。
唐召明白后不再怀恨,我却还不清楚:阿爹明明如爱眼睛珠子一般爱着阿娘,怎会再娶王氏?大人们个个守口如瓶,这当中究竟是谁在捣鬼?
“奕公子说她得了绝症,心灰意冷,便自我。”唐召在小鱼逼视下,低声回答,王奕接受族务不久,仍不少护卫忠诚故主,他也是听了传言,才有刚才的试探。
小鱼瞧他不象说谎,皱起眉头:王氏难产,是阿娘让谷大夫相救,她才生出小慈,她得的并非绝症,王奕,为何要骗唐召?
脑中忽然闪过阿爹有时看小慈的眼神,既厌恶又伤痛,此为何来?他自言自语:“嘿嘿,定是王氏有什么不堪之事。”
我与主人伤天害理,终得报应。唐召忽然想起寿叔所言,面色微凝:“小人这便去查,待我查得真相,再禀报世子。”
小鱼嗯得一声,眼珠眨也不眨地盯着他:“我若查出,也与你核实,劳烦你回去代我问候贵府两位公子,他们期盼我与小慈,如先太子伯伯与我阿爹那般,还是肃王殿下与我阿爹那般?”
说罢格格轻笑,笑容明朗如春日的灿烂阳光,唐召却觉雪水漫天罩下的冰冷,怔怔地看着这高不及胸的童子,不知如何回答。
小鱼也不期待他的答复,沉下脸补充一句:“不急,我等着,只不过,请你琅琊王氏记得,我是长乐公主的儿子,亦是靖王的儿子。”
转身蹦蹦跳跳地离开,临走时笑嘻嘻地大声吩咐:“纳什,带唐大护卫好好午餐,阿娘说过,冬寒雪冻,要吃饱饭才不觉得冷。”
唐召抹抹额头,发觉刚被寒风吹散的汗珠又冒出来,向纳什揖手一礼:“请转告殿下,我定严加约束王氏护卫,绝不再来添烦。”
眼光却随着那鲜衣锦绣的童子背影,直到他被几个骄健高大的亲卫簇拥着远去,脑中才冒出个念头:这明明是靖王的儿子,但他行事喜怒莫测,软硬兼施,怎的象极了那传说中纵横西域,让女人爱男人怕的昭明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