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欧阳濂说没有了,永德帝看向了工部尚书何敞,开口道,“何卿,你就把这两笔开支说说吧。”
“陛下。”
何敞闻言躬身道,“这年初的预算说是到黔蜀二州运送修大殿的木材,可黔蜀二洲山高林密,交通不便,虽然前些年朝廷拨了银子到黔蜀二洲修路,但如今也只修了主官道,木材需从深山老林中运出,便又耗了不少人力物力去修小道。”
“另外。”
何敞顿了一下,又开口道,“浙洲近年海岸多有台风,去年六月中旬,我工部派人前往浙洲修河筑堤,没想下旬时,天气阴冷,不时阴雨,至七月始尹,大雨便通宵达旦,不过四日,兰江水位暴涨,洪水陡然决堤,怒潮汹涌……人行大路被冲流,沿河一带桑田良田皆被漂流。”
说到此处,何敞更是在御前露出了委屈的神色,向永德帝诉苦道,“陛下,这一年的工期,突然增加了这么大的难度,我们工部日夜赶办,运送木材遭遇匪祸,战马死了不少不说,这浙洲洪水,工部甚至有官员被洪水冲走,生死不知。”
“即便如此,还是抢在年底前将宫里的几处殿宇和浙洲的堤坝修好了,为了陛下,为了朝廷,我们工部什么苦都可以受,可我就是不懂,都是干着朝廷的事,为什么总是谁干的多,谁受得委屈就越大呢?!”
“这多花的银子,欧阳大人为什么就是揪住不放呢?”
何敞义愤填膺的表情再配上这一肚子苦水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真的有多为国为民,事情或许如他所说,但要说亏空了这么多,没有他的手笔,李凌峰是不信的。
当然,不管是欧阳濂、宋绶、杜光庭,还是蔡巍、裴正清、张兆奎,没有一人是信的,都是千年的狐狸,在御前玩什么聊斋。
但不管他们信不信,最终的选择权在永德帝手中,银子超支了,但何敞信誓旦旦有账目可查,更何况其中一笔还是为给宫里修大殿所支出。
大殿是陛下所住,也就是陛下想修,如今就算是超支了,又有谁敢说这个殿宇不该修呢?
殿中沉默片刻后,彭桦大人看了看上首的永德帝,思量着开了口:
“如果是这个样子,那这几笔开支,欧阳大人似乎应该签字……”
“陛下。”兵部尚书宋绶站了出来,躬身后道,“据北境传来的军报,我朝与大汶朝缓冲地带的匈奴今年还有更大的进犯,而我西南一带由于天灾匪寇四起,朝廷也应该派兵前去剿灭。
还有就是东南沿海一带的防务,倭国仍对我大夏边防不时骚扰,今年初便有不少浙洲沿海的渔民在冲突中死亡,兵部上个月递的造战船灭倭寇的折子也还没批下来……”
“如此算来,光以上这些开支,兵部今年的开支就比去年增加五百万两以上。”
“而且东南沿海的倭寇日益猖獗,去年只有我朝两个部的兵力抵御倭寇在路上的骚乱,可我们的商船,我们的丝绸、茶叶都因此不能出海销往外邦,光此一项,每年损失就将达到两千万两以上……”
“如果要保证东南海面货物畅通,今年的闽浙粤三洲的募兵势在必行,战船也不能不造,而这一项,又将要增加三百万两以上的开支。”
“如果都像去年工部那样,一年之内,把户部库存的所有银子全都掏光了,今年朝廷又得加征百姓的赋税。”
朝廷年年征税,却又年年超支,这多余的银子从哪儿来?还不是要从老百姓的钱袋里抠出来。宋绶为人正直,他兵部虽不屑参与党争,但他亦对彭桦等人这种不顾民生疾苦的行为不耻。
而且何敞这老匹夫,去年一年他过得紧巴巴的想着国库空虚,为朝廷省点儿银子,他们兵部就差没有一日三餐茹素了。没想到这么多的银子全让何敞这老匹夫一个人捞到工部去了。
合着就让他们兵部节衣缩食呗?
这口气他能咽得了?
宋绶越想越气,要不趁此机会在陛下面前给何敞那老匹夫上点眼药,他就不姓宋。
“陛下。”宋绶开口道,“来之前臣已经听说了,不少洲已经将赋税加征到了后年,像浙洲、闽洲、黔洲、赣洲等地也加征到了明年,如此下去,户部这个钱要怎么管?朝廷这个家又该怎么当?我以为,这不是曹大人一人可承担的事?”
曹良原本在一旁听着几人吵,寻思何敞一人就能对付,这才歇了一会儿,没想到吃瓜吃自己头上来了,心里骂宋绶也不是什么好鸟,这是点自己呢。
曹良冷哼一声,沉着脸笑着抿唇道,“那宋大人的意思是叫谁来承担呢?!”
此言一出,百官面面相觑,宋绶也变了脸色。曹良用心狠毒。宋绶本来说的是事实,只是想为自己的兵部争上一争,此刻让曹良这么一问,不就让陛下认为他宋绶是好玩弄权势,只知道党争,想把手伸到户部去的小人吗?
“我没有说要叫谁来承担。”宋绶气愤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他转身向永德帝道,“陛下,如果今年还像去年一样,不按朝廷的预算开支,超支如此之多,寅吃卯粮,那卯粮吃完以后呢?真不知道我大夏朝还有什么可吃!”
“照你这么说,去年为浙洲修河堤,为陛下修宫殿,已经把我大夏朝修得山穷水尽了?”
“我没有这么说。”
曹良逼问道,“那你刚才话中的意思是什么???”
欧阳濂旁观至此,见宋绶被曹良在御前逼迫至此,闻言大声怒道,“那曹大人的意思是不是今年还要像去年那样亏空啊???”
“陛下。”曹良闻言声音一沉,看着欧阳濂和宋绶开口道,“我大夏朝奸臣已经自己跳出来了,一个是欧阳濂,一个是宋绶!!!”
曹良此话一出,欧阳濂和宋绶都被气得面色铁青,他们见过不要脸的,但没想到这天底下,竟然有曹良这般厚颜无耻,颠倒黑白之人。
永德帝没有说话,金銮大殿中又传来一阵稀稀疏疏的窃窃私语声,随即又淡了下去。
真是一出大戏。
李凌峰站在人群中,以前都听说文臣口若悬河,伶牙俐齿,舌灿莲花,如今真正站在这金銮殿上参政,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
而且不仅仅是口才好一说。
这可完全都是字字珠玑,字字若刀剑般锋利,一个不小心,可能就是欺君罔上的大罪啊,一瞬间便能杀人于无形。
李凌峰多少也知道为何曹良此刻提出这个奸臣论,前些日子他与何崇焕回了黔州,人虽然不在京城,但是京中发生的事还是得了一些信。
先前说大夏天灾不断,有人借此诽谤朝廷这事李凌峰也知道这“诽谤”之人是谁,不过是诽谤,还是被人攻讦,恐怕朝中大多数人都心中有数。
这诽谤朝廷的不是别人,而是文官中一个职位微末的小官,虽然职位微末,可是为人刚直不阿,一身浩然正气,也是寒门出身。
因为看不得彭党当政,舞弄权势,永德帝被掣肘之下不得不做出的大部分符合彭党利益的决定,给永德帝上表,请求永德帝不要再任用彭桦等人继续腐蚀朝廷的根基。
李凌峰还看过拓版,大致意思就是彭贼当道,勾结朝臣,参与党争,卖爵鬻官,贪墨公款,任人为己诸如此类,列了大概一十三条彭党的罪状,带着必死的决心呈给了永德帝。
没想到最后永德帝大发雷霆,最后让人把此人拖到午门外打死了。
其实永德帝不是不能听进人言的昏君,只是这小官言辞愤慨犀利,直指彭桦是祸国殃民奸臣,将其罪状一一列举的同时,因为上奏疏时言语用词激昂,隐隐有指责永德帝放任奸臣误国的意思。
这哪个君王能忍得了。
当时就大发雷霆,怒斥他“放肆”,“一派胡言”,所以就算这小官磕破了脑袋也没想到,自己以身赴死求朝野清明,但是最后一点儿用也没有。
当然,永德帝只说叫打二十大板,二十大板寻常能打死谁?连何崇焕那个没有用的二伯何守成都打不死,却打死了一个在朝为官的清流。
从古至今,大内的板子都是两套功夫,算得上是祖传的手艺,这板子一起一落间,是安然无事的皮外伤,是半死不活的伤筋动骨,还是一命呜呼,全看上面的人怎么授意。
这件事若与彭桦等人没有牵扯,李凌峰是半个字也不信。
只不过这清流就是清流,血谏永德帝诛杀“彭贼”,视死如归,家中人来午门认领尸身时除了悲伤落泪竟无一丝惊惶,宫中派人去打探后,才知道此人竟早早备下了棺材和白事,可见就没想着活着回去。
李凌峰听闻时对这名文官是很敬佩的,不管是他的品格,还是他的勇气。
当然,这事儿一出永德帝心情本来就不好,曹良如今在御前攻讦欧阳濂与宋绶,不过也只是想让永德帝想起此事,能趁机治两人的罪,他也能讨点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