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熠并没有急着立刻把从容霏处得到的消息发往陇右,他告诉谢观南在见到容霏之前,其实悦知风已经给他传过信,虽然提到得很少,但以他们彼此多年的默契,他知道悦知风手上的情报只会比容霏所掌握的更多而详细,况且陇右正挨着吐蕃,想要在悦知风的眼皮底下玩花样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也正是这么多年陇右军一直坚守在那里的最大原因。不过等镇南都护府有了确切完整的定论,他们自会详实汇报给睿王府,这事本也不用季熠一手操持、时刻过问。
其实谢观南很想问,既然陇右军和悦知风是对吐蕃最了解的,为何季熠的皇帝弟弟还那么坚持要收回兵权。一个如此忠心耿耿、深明大义的悦知风难道配不上两代君王一以贯之的信任吗?但这话他最终也没有问出口,并非他对季熠的态度有不确定,而是这件事很明显又关乎立场不同的两类人,季熠两兄弟是一方,悦知风在另一方,谢观南对双方都有感情,但他作为旁观者,辩不清谁更有理,不如还是不知道吧。
一直以来自诩干脆耿直、眼中容不得沙子的谢观南,也不得不做此掩耳盗铃之举,想他好好一个普通本分的小百姓,不过就是因为当时多看了一眼季熠,如今脑中就被塞了这许多事,虽然不用他做什么决断,到底还是占着些思考和琢磨的时间。心知此即美色误人,但要让谢观南放弃这美色,又万万不能,只能对自己说这便是有得有失吧。
栖霞镇的生活并没有因为那潜在的危机与不知道会不会发生的事情有任何影响。谢观南起初每日还惦着些心事,日子久了,从季熠脸上完全看不出有丝毫紧张的意思,他也就渐渐回到了平常心态。这世界终究是天塌了先压着个高的,谢观南想着,横竖真要有什么,季熠这个高个总会比别人先发现端倪,提前预支焦虑并不可取,还是顺其自然为好。
临近中秋,谢观南很遗憾虽有假期却不够去陇右打个来回,不然他十分想去看看悦知风,据说在董白两位名医的调理下,他的身体状况是有起色的,这么久没见还真有些惦记。谢观南不知不觉中把悦知风已渐渐摆到了同家人差不多的位置,他思念远在京城的母亲和阿姊,自然也会挂念悦知风,于是在准备给京城家人送中秋礼的时候,也拉着季熠一起给悦知风准备了一份。
谢观南上一年是过了中秋之后离开京城的,这还是他第一次没在家过这个团圆节。他倒是没有说什么矫情的话,但毕竟是这么个特殊的日子,骨肉分离多少让他有些落寞,有点事忙一下反而能疏解些这样的情绪,所以季熠故意什么都没插手,全权交由谢观南一个人去忙碌。
岭南的气候适合种植,盛产一些北方少见的水果,只是碍于路途遥远,普通人想在果子腐坏之前送到北方几乎是不可能的。季熠虽提过可以让人用快马驿传的方式把东西送回去,只要安排得当,新鲜的荔枝整枝摘下,到京城也依然可保水灵。但谢观南一听要专人转马一路紧密接力,还要走专道就连连摇头,不愿意动用劳民伤财的法子去满足自己的一点私欲。
“我怕这样给我阿娘送去,她老人家会觉得我在折她的寿。”谢观南笑道,用手轻轻在季熠胸口拍了两下以表感谢,“知道你有心了,我们家也不缺吃喝,享份内的福便够了。”
给京城送的多是果干山货一类耐放的东西,这样只要提前发出,自然能在中秋按时抵达。有道是千里送鹅毛,远在外地的游子送的是什么并不要紧,重要的是这份心意能传递到。
“若是有朝一日,我们有千里之外的东西能在一两日内送达的法子,或许如今这样舟车辗转这么多天只为送一封信、一坛酒的事情,便没有人再愿意做了,那时说不定反而会有人怀念起我们现在正做的事。”谢观南对于给两边的亲人准备礼物的事情非常有热情,足足采买了好些天,每一样都细细挑选、亲手打包,如季熠所预料的那样,忙得不亦乐乎。
给谢家的礼要提前发出所以先买了送走,而后再慢慢准备给悦知风的,因为睿王府的路程近一些,倒是可以送些新鲜的水果过去。悦知风的身体不宜再饮烈酒,苗姑特地用果子和药材自酿了一些果酒和药酒,这次也能顺便一起带去,只是得走便捷快速的路线,谢观南便让季熠把快马用在这一程上。
“快自然有快的好处,用一样的时间做十件百件的事,等同于生命都被抻长了,真有一日千里这样的速度,提高的可不只是送点东西的效率,那意味着人可以做更多的事。”季熠不勉强谢观南用他的法子送礼回京,但他还是要强调高效并不是坏事,“若说一寸光阴一寸金,用更少的人力物力做到更多的事情,就是更便于积累财富,财富可是直接决定国力的。”
“需要运送的东西如果能更快送达,作物如果可以加快生长或者增加产量这些自然是极好的事,我作为百姓也会因为生活富足和便利而高兴。”谢观南好像意识到季熠和他虽然在说着同一件事,但又岔开走了两条不一样的思路,“可如果相隔千里送个信转瞬即到,即使想赶去见个面也只需要一个昼夜,我觉得可能思念就会变得淡而轻,因为人总是不太珍惜能轻易获取的东西。”
人总是不会珍惜轻易能获取的东西?
季熠怔愣了一下,他从小享受的东西就和别人不同,在他的衡量标准中,时间是与目的和效率挂钩的,他所能支配的资源也从来与普通人不同,所以在他的认识中,“珍贵”的概念是很模糊的,但有一点谢观南没有说错,会让季熠在乎的,一直都是那些他得不到、或者没把握完全得到的。
“观南这话,我似乎从前听到过。”这才是让季熠愣神的另一个原因,只是他一时想不起来是何时听到的,“看来,我给人的印象,经常是不懂得惜福之人。”
“你这人,听话都听不全,又总爱自己瞎琢磨。”谢观南放下手里的东西,回身横了季熠一眼,见那人一脸的茫然,只好走过去说得再直白些,“会这样说的人,就是在告诉你,他愿意用很长的时间去跨越很长的距离,只为维系对你的思念,只有喜欢你,在意你的人,才会乐意做这种事,懂了吗?”
谢观南见他说这么明白了,季熠的眼神还是有些愣,实在受不了平时精怪一样的人露出这样的表情,于是捧起那张俊脸就用力吻了一口,再把话说得柔软确定一些:“不是你惜福不惜福的问题,而是有人喜欢你,这便是属于你的福气,你只管接受便好,不用想那么多。”
给你的,就是你的,不用等价交换,也不会随时消失,谢观南给他的就是这样的喜欢,还告诉他这样的福分是他应得的,配享的,他不用觉得忐忑,也不用担心失去。
季熠反应过来后,一把圈住了要反身走开继续忙碌的谢观南,把人牢牢箍在自己双臂环抱中:“观南,我没有主动与人分享过团圆节,这是第一次,你教我好不好?”
谢观南瞳孔都震动了一下,这怎么可能呢?中秋这样的节日,就算是皇家,也不会不过吧?
“十岁之前在皇城,中秋并不意味着团圆,阿爷要宴百官,家宴上并不会出现,我能见他的时辰通常只有晨昏定省。”季熠蹙眉笑着,他现在不会再用表演苦闷来讨谢观南的关心,说这些的时候也总是笑着的,“当皇子一点也不好玩的,每年只有五天假期,生病只要下得了床,一样要去上课,年节也好,生辰也罢,只有赏赐,别的什么都没有。”
当皇帝的孩子,理该应有尽有,但从季熠描述的来看,他天生拥有的是绝大多数人一生都遥不可及的荣华富贵,可普通百姓家庭能有的那点东西,在皇城里反而成了奢求,这世间看似诸多不公,但有些东西又好像也是公平的。
“老师总不会冷落你,在这边也不过中秋吗?”谢观南伸手摸了摸季熠的耳垂,抱就抱一会儿吧,然而天还那么热,他们在家都穿得单薄,从季熠胸膛传来的心跳,沉重得好像有真实存在的形体似的,他用接住重物一般的姿势回抱着对方,“这么多年呢,一次开心的中秋也没有?”
“睿王府的中秋很温馨,他们是很和谐美满的一家人,可我不属于那里。”
悦知风当然会对季熠无微不至,王妃虽然不亲近但也会维持表面的和美,悦青和季熠从小相伴感情甚笃,季熠确实在这一家人身边并没有被忽略和薄待,但他也很清楚,自己始终是融不进去的,那个家太完美也太温暖甜蜜了,和他格格不入,他能站在一旁静静欣赏,却永远不会是其中的一部分。
季熠的吐息拂过他的脖颈,应该是只有一些酥痒,但谢观南却好像被烫到了一样瑟缩了一下。
二十多年的西南生活,虽然也有人簇拥,可始终是身在异乡,无论是睿王府还是悦庄,季熠都只能把自己当成是个过客,可能还真的只有住在西雷山上的时候才觉得自己算得上是有个家吧?然而即使是西雷山上,他也只是一个人。
“好了,别撒娇了,我陪你过中秋。”谢观南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心软,季熠拿捏他这点素来得心应手,可现在季熠不太爱演了,他就只要普普通通随便说几句实话,谢观南一样会有求必应,若现在来个道人或大和尚告诉他,季熠是个惯会下蛊迷惑人的精怪,他应该也不会觉得奇怪。
只是不管什么人来说什么,谢观南总还是会接着被季熠继续蛊下去。
谢观南想,也许不是季熠会下蛊,而是这个蛊本身,就叫【季熠】。
于是,季熠第一次对“中秋节”有了特殊的期待,满心欢喜地等待着节日的来临。毕竟谢观南假期难得,有这样可以名正言顺粘着对方的日子,不管是什么节日他都乐意过。可就在他准备着手计划要怎么过那几日好时光的时候,谢观南漾着笑容同他说,自己已经有了安排。
是通知,不是商量,谢观南说衙门中秋有三日假,加上休沐刚好能连休四日,他已经排满了,欢迎加入,若季熠有事也可自去忙碌,总之他的计划不能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