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衍的声音不大,除了赵远,旁人没有听清,而他的这个样子,却就让其他人疑惑起来,也纷纷留神,猜测着原因。
“中土之学,博大精深,但太过驳杂,反而失之纯粹,想要面面俱到的论述,往往就不得要领,要么就是太过琐碎,不成体系,无论是哪一种,都是太难了。”
讲坛之上,几名僧人见状,也不由低语起来,那竺法智这般说着,他出身西凉张家,对法家也有研究。
边上,来自西域的僧人比丘首陀则眉头一皱,说道:“那个陈止,我听过其人名,不是个简单人物。”
“哦?”这寿光寺的主持佛支佐便问道:“师弟之前都是在塞外传佛,最近才回中土,这陈止成名也就是这两年多的时间,居然连师弟都知道他了。”
比丘首陀就道:“塞外鲜卑部族,如今多有读者,皆以陈止为贤人,是以传其名,我在传法途中,亦多有借六国之说,辅以佛言,乃令人信。”
“原来是这样,”佛图澄这位老僧亦点头道:“这般说来,陈止在塞外当有不少的推崇之人了,难怪明法一来,就与我言,陈止不可轻忽,又说他是厌佛之人,当小心其行,不过我亦了解,这陈止曾在一家佛院留字,颇有佛理,倒也不是什么佛敌,今日之事,也是他的友人,想要借其之书,以壮声势,不是他的本意。”
竺法智却道:“无论其人有何等本事,在他的这个年龄,也不可能比你法潜,盖因法潜乃是开悟而出,专为佛门传法的护持之士。”
“不错,”佛支佐也点头道:“你看王居士神态,就知那本书或许有些妙处,但终究还有其局限,比不上法潜手记的。”
这边话音落下,却见王衍忽然回过神来,随后就瞪着那赵远,怒气勃发。
赵兴一看,暗道不妙,叹了口气,就要上前说道说道,和和稀泥,毕竟是与赵远同来,又牵扯陈止,他不能不管,但还未动身,就被王衍接下来的话,给搞糊涂了。
“后面的呢?还有没有了?”
王衍瞪着眼睛、喘着气,冲着赵远说着,看那样子,仿佛是强压怒火。
这么大年纪的人了,旁人哪里能放心,赶紧过去要作势搀扶,那乐起离得近,更是三步并作两步的冲过去,就要扶住王衍,同时不忘了转头对赵远斥责道:“你看看,这什么文章,拿到佛评这样庄重的地方来招摇,把王公气成这样!肯定是污人眼之文,拿了就该烧掉!”
他的话尚未说完,就听王衍怒目而视,还将那枯瘦的老手一摆,示意不让乐起来搀扶,口中呵斥道:“谁给你的胆子,让你烧!?”
一下子就把乐起给说懵了,台上的几僧一王,同时一愣。
也让赶过去的其他人,如古优、左廉、刘近、罗勋等人一愣,一个个都有些不明白了,但那罗勋在愣过之后,马上就想到了什么,顿时惊疑不定的看着王衍手中的那本书册。
前行两步,罗勋小心的道:“王老,这书,能否让我等一观?”
他一说,其他人顿时也明白过来,纷纷将目光集中过去,神色皆有变化。
“好,好,你们也来看看。”
听到这几人一说,那本来满脸怒气的王衍,却忽然间稍有平息,眼里露出了一抹狡黠,把手里的那本书,递给了几人。
这时候又有几人聚集过来,他们都是坐于前排的,都是称得上大家的名士,呼呼啦啦的过来,也是因为好奇心驱使,但聚在台前,就让后面的人的视线被挡住了,一时间引得人人侧目。
连台上的五僧,以及江都王,都不由眉头皱起,觉得这节奏有些不对,但要说过去阻止,那也不合适,因为这些人并非下属,很多人还是受邀前来,总不好命令。
就有侍卫过去,请示江都王的意思,是否要打断众人。
江都王故作大气的摆摆手,淡然笑道:“本王刚刚还说了,凡事越辩越明,既然陈止也有大作,恰好就在此间,让诸大家一观,也好心里有数,等会再听佛评,更能对比优劣。”他的话中,充斥着强大的自信,令边上的五僧都不由心折,觉得有这位王爷坐镇,佛家可兴!
殊不知,江都王的心里却有些警惕,他的目光不由落到了赵远的身上,神色不由有些凝重。
似乎是小瞧了此人。
赵远当然知道,王衍生怒的原因,因为这本法论,他在拿到之后,就连夜通读,从最初的好奇,很快就沉溺其中,直到最后……
“法论?这莫不是陈止想要通论法家之言吧。”
另一边,古优等人得了那书后,便摊在人前,一起观看,这等情况,其实不合礼数,但新汉风气本就随性而至,加上今日来此的,多崇佛念,尚玄学,倒是不怎么拘泥,况且现在的情况,也没有条件让他们一个一个依礼而行。
“这开篇一句,道生法。法者,引得失以绳,而明曲直者也。故执道者,生法而弗敢犯也,法立而弗敢废也。倒是有些意思,陈止还是很认同黄老无为之说的吧。”
这句话,出自黄帝四经,为道家之言,而老庄之法为新汉玄学的根源之一,因而这开篇的一句话,就引得众人不由点头,其中几人对法家酷法,原来心有抵制,但见了这一句,也纾解了几分。
但这话被赵远和王衍听了,这一老一小却默契的对视一眼,都露出了一抹笑容,但旋即王衍想到了什么,又怒目而视,小声道:“你这小子,拿出这等文著过来,简直是把老夫往坑里推啊!”
“小子这也是没办法,”赵远也小声回道:“这还不是他们贬低陈兄,我气不过么?若是没有这书也就罢了,偏偏这书就在手上,哪里能不拿出来?您老也别生气,这不又有众人看了么?”
“这群后生,此时还有观书评判的意思,老夫倒要看看,过一会他们还要如何评判。”
果然,王衍的声音刚刚落下不久,那围着一同观书的众人,便一个一个的停下了话语,越发的投入进去。
江都王见状,轻轻点头,招了个侍卫过来说:“诸位大家既然有所领悟,那就不要去打扰,等诸君看完了,本王也要请教。”
在他想来,刚才王衍看的很快,这些人也不会持续太久。
不过,比起王衍来,众人看书,翻看的速度就很有限了。
毕竟王衍是一人,而且年龄很大,经验丰富,看过的书众多,观一知十,能迅速抓住要点,看起来自然快,而古优等人一同看,各自的阅历不同,这一句他看得快,那一句就未必。
“原来如此,为叙述法家之源流发展,难怪敢称之为法论。”
“不止如此,你看他引用的书句,看似沿着历史,其实内蕴枝干,分明是由经验,而入体系,是以在韩子这里,称之为集大成!”
“这本法论,并非单独论法,而是与儒家、道家、墨家比对,所引之书,很多颇为冷僻,一般人根本不会读过,也就是陈止这般在东西两苑当过监正的,可以记忆下来吧。”
……
于是,相互拉扯之下,这看书的速度十分有限,往往过了好一会,才会翻一页。
只是随着他们看的页数越来越多,这话却逐渐减少,反而频繁的点起头来。
“这什么情况?”
赵兴、关先对视一眼,再看周围的人,也是一脸茫然。
他们这些人聚集此处,还没开始听佛,先要看这群人一起看书,世上的离奇之事,莫过如此。
连台上的几僧也意识到不对了,那始终从容淡定的竺法潜更是眉头微皱,朝明法僧看了过去。
明法僧同样踌躇,有心上前,但看了一眼那边的几人,想着他们的身份,又犹豫起来,自己过去打断,身份上可是说不过去,而且看这情况,陈止那本书,八成又要让自己被坑了。
几人迟疑,这场面就非常的诡异了。
今日乃是佛评,众人聚集在这里,是为了听佛家讲佛,而王衍、古优等人,是洛阳名士、大家,来这里捧场的,佛家几僧也要给他们面子,这才是维持之道。
但现在,这群尊贵的大家,却围着陈止的那本书,津津有味的看着,不问其他了,你让几僧怎么办?让诸多其他来访的众人怎么看?让那些站的很远,只是为了见见世面的来客们如何自处?
空气中顿时弥漫起了尴尬的气氛。
在这个诡异的情况,持续了近半个时辰之后,五名僧人中的佛支佐神色越发凝重起来,他的身边仿佛萦绕着一层淡淡的乌云,最后引得那比丘首陀询问道:“师兄,莫非你是发现了什么?那陈施主的一本著书,何以引得旁人这般?”
佛支佐叹了口气道:“午时将至,贫僧让人备了斋饭,等会就要拿出来了,但这斋饭本以为是听佛的时候,让诸多施主餐饮,谁曾想会这这般局面?”
可不是么?你看现在这什么情况?
这么多人过来,就看一群人在那看书?
“诸位……”
终于,江都王坐不住了,他倒是想体现一番王者风度,问题是他一直在那跪坐着,腿都有些麻了,哪里还能风度的下去。
但他这边话音一落,那看书的众人,却忽然间炸开了郭。
“岂有此理!”
“为何这般行事?”
“太过了,不该这般啊!”
一众大家,忽然就一个个义愤填膺。
将那江都王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出声冒犯了众人,
“诸位,诸君,本王无意打断你们,实是这时辰不早了,想……想问问你们饿不饿,我好让佛支佐大师,给诸位安排斋饭……”
佛支佐坐在一边,听得此言,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但面对郡王推脱,也只能忍着,还得轻轻点头,以地主之身道:“若有所需,贫僧这就让寺中子弟准备斋饭。”
可惜,这两人的话,却好像没有入得古优、左廉等人的耳中。
他们这边放下,将书收好,就一个个直接找上赵远,拿着书的古优,更是指着那最后一页,问道:“这是何意?这开篇就说,法论三分,第一分为追溯前人,第二分则衍述今世,皆言之有物,且涉猎众多,为立言之说,且脉络清晰,如同江河流水,自源头而来,皆指向远去之处,那第三分正是展望后事,要述写法家未来之演变,怎的就没了?”
离赵远近的赵兴,忍不住看了过去,却见那最后一页分明写着四个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