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洛眼里那一下凌厉已经收了回去,迅速又是一声埋怨:“父皇和皇祖母如今只盼着孤早日登基,卿等于这仪注、诏书上百般推脱,父皇都连下两道手谕了,卿等还要父皇劳心劳力吗?总问父皇旨意,难道孤如此不明实务?”
“……臣等不敢。”
“孤一个晌午都没歇着,拙于文辞孤自知。但见孤之勤勉,卿等也该相信将来若有哪些思虑不周之处,卿等忠言谏来,孤自会好生思量裁断吧?”
朱常洛抖着自己的“大作”:“午后有报来,山海关民变打死了高淮,孤还命了锦衣卫提督王之桢亲自去查。孤一刻也没闲,秉承父皇旨意和勉励用心写的文章就这么不堪吗?”
沈一贯:……
蒙学都未肄业的愚笨嗣君,和翻手宫变、试探手段非凡的嗣君,哪一面才是真的?
他突然提到王之桢,沈一贯很自然地往深了想。
这两三年他在次辅的位置上稳如泰山,除了赵志皋不管事,斗走张位之后与王之桢关系不错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山海关又有民变打死高淮,嗣君摆出的是笨学生气恼叫屈的模样,说的是嗣君却不被重臣信任的气话,但前面却刚刚凌厉地看过他一眼,因为张居正的事。
沈一贯再看嗣君,只见他眼里颇有期盼。
他只是不知道,嗣君想期盼的是什么。
因此他说道:“臣等惶恐,实无此意。殿下,既然于仪注上只改了行殿,那便先定下仪注吧。至于诏书润色、拾缺补漏,尚有时日。倒是今日群臣都在,不妨再把改元之后年号议定。”
“甚好!礼部所议年号中,孤喜欢泰昌。国泰民安、繁荣昌盛,父皇之祈盼、孤之志也。孤这文章,正是往这二字去破题的。”
像是获得自己专属年号的开心。
众人齐声称善。
年号嘛,左右不都是那些好听的字词,又或者皇帝自己提一个。
这回余继登就拿出了很多备选,其中还真有泰昌二字。
只不过嗣君把拟登基诏书当做“写文章”,还用破题这样的话来表述,显得不伦不类。
可没有人表露出这种心情,而是想着:他又强调了一下国泰民安、繁荣昌盛。
沈一贯把心一横,踢个直球:“殿下,臣等也如殿下一般,盼着大明国泰民安、繁荣昌盛。登基诏书该有之善政、恩典,臣不敢专断票拟,也不能总是这样群臣毕至、耽误部务。臣斗胆奏请从速特简一员入阁办事,如此便不会耽搁大典快些举行。且臣与申公、王公皆老迈,阁务繁重,增补一员也相宜。”
朱常洛点了点头:“阁老如孤一般想,那就太好了。再补一员阁臣也是好事,孤又多一肱骨重臣。不知阁老可有举荐?孤再奏禀父皇圣断,应当能尽快降旨入阁的。”
沈一贯看了看他,这是在表明他有话语权吗?
“臣愧列台阁,岂能以阁臣荐举阁臣?”沈一贯弯了弯腰,“今日诸位重臣都在,即可廷议,也可一同廷推一员。”
“为国举贤,何须退避?”朱常洛却摇了摇头,“孤听说,赵阁老就是申阁老向父皇荐举特简入阁办事的。”
一时沉默。
这句话,已经近似于表明他对朝堂历史不是没有了解了。
现在,也似乎在表达着对沈一贯的信任。
“殿下隆恩,臣之自矜不胜惭愧。既如此,臣就举荐一人。臣以为,如今首要重事便是诸多大典。大宗伯先于翰林院修撰会典,也曾为殿下进讲,是不二之选。”
余继登连称“不敢、惭愧”。
朱常洛看向了余继登,笑着点了点头:“大宗伯既要操心大典诸事,还有诸省乡试、安排好来贺的外藩使臣。前些天西洋夷人利玛窦入宫献贺礼,孤听他说了,会同馆秩序井然,礼部安排甚是妥当。沈阁老所荐,孤以为甚好。”
余继登也心头一动,忽然想起主客司主事回报的事情。
听那利玛窦说,嗣君对西洋有所了解,还看到过西洋的画作。另外,还关心了不少弗朗机人在南洋的事,似乎提到了对弗朗机人为祸南洋大明藩国的不满。
这些礼部内部该有的具体事务记录,余继登没有对沈一贯提过。
现在,许多事情仿佛串得起来了。
想着之前非同寻常的宫中惊变,思考一下今天的两道手谕和嗣君自己拿出来的“白话诏书”,再看着嗣君望着他的眼神,余继登也在深想:嗣君只是无意间提起那个西洋夷人吗?
嗣君甚至没问问其他人的意见就说甚好。
到了这时,进入内阁基本上有两個隐形门槛:翰林院出身,领过尚书或都御史衔或任过实职。
现在九卿里除了余继登,其他人可都没有进过翰林院。
通政使范仑和大理寺卿郑继之则根本没资格。
嗣君是不是也很清楚,要满足沈一贯“从速入阁”的这个前提,眼下众人中自己确实就是不二之选?
“臣谢殿下信重,必殚精竭虑,辅弼殿下一展抱负!”
“甚好,甚好。”朱常洛开心了,“那么,大典仪注和父皇禅位诏书都能定下了,登基诏书呢?”
徐文璧心情复杂地看着他。
真要裁汰京营冒滥吗?
但也不能说嗣君是个张维贤那样的憨憨。
明明沈一贯之前都说了后面再“拾缺补漏”,而且正是以“不耽搁大典”和“避免专断之嫌”奏请内阁补员。
嗣君同意了他的荐举,又问登基诏书能不能定,这又是不想加上此前余继登说的那些条。
徐文璧再怎么窝囊废,再怎么一辈子只祭祀,现在毕竟也是三朝元老了,懂得那些“善政”里大概的利害。
嗣君也没有一味信重文臣。
这时,田乐走了出来,先大礼叩拜。
其他人被他这阵仗有些惊住了,沈一贯、余继登都有点神色不定。
而田乐跪直之后只说道:“臣以为,殿下所拟登基诏书,只用改一条,其余可一字不改。”
众人神色复杂地看着他:至于这么舔吗?
一字不改,白话诏书?
朱常洛也差点有点难绷,表面上都笑了起来,话说出口却是那种被认可的欣喜:“一字不改也太过了,孤毕竟不擅文辞。大司马起来说话便是,要改的是哪一条?”
田乐谢了恩,起身站直之后说道:“不是裁汰京营冒滥,是以胜战将卒编入京营,重新整训。”
沈一贯等人凝重了起来,看着田乐的眼神变了:他要干什么?
徐文璧都十分意外。
朱常洛同样呆了呆:“裁汰冒滥之后……不就都是精兵了吗?”
显得天真而无知。
田乐却深深地看着他,只是很简洁地说道:“臣知兵。”
“……大司马既掌兵部,那定是知兵的。”朱常洛显得从善如流,“那就这样改。”
“希智,一字不改,岂非叫天下人……”沈一贯笑着开了口。
田乐却打断了他:“税监屡激民变,十余年积弊天下尽知,何必讳言?新朝新气象,嗣君有国泰民安、繁荣昌盛之志,正该叫天下有志之士知晓。这诏书,不单是官绅,天下人一听就都能懂。列位若还要拾漏补缺,也该这么说。”
“……”
沈一贯被他打断就已经老大不爽,现在听他这么说,更知道了他是在通过别样方式支持嗣君。
为什么?
要叫天下人都听得懂做什么?这样的东西,是给天下官绅看的。
田乐一席话让文华殿内沉默了。
朱常洛站了起来,作了一揖:“能得大司马一句可,孤已十分欣慰。然登基诏书何等庄肃?该润色还是要润色的,孤还要勤学苦练。”
沈一贯看着这一幕,再看了一眼余继登:“殿下胸怀大志,勤勉谦慎,大宗伯以为登基诏书要尽言诸事否?”
“恩赦天下总该……”余继登咬了咬牙。
“自当恩赦的。”朱常洛又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只是父皇禅位于孤,此前有不少明旨永不叙用、遇赦不宥的,孤也不好……”
余继登顺着台阶下来了:“殿下一片孝心,是臣糊涂了。”
是啊,皇帝只是禅位,又不是死了。
人还在,怎么能在登基诏书之中那么明显地对他啪啪打脸?
人家都“自己下旨”把矿监税使撤了回来。
想着嗣君都首肯了奏请皇帝特简自己入阁,余继登放下了这些。
只是嗣君施恩暗示他们将来要支持的事,再在合适时机让嗣君知晓利害吧。
田乐想做的事,那是万万不能的!
而田乐又静静地开了口:“要恩赦,殿下只需请得恩旨赦免一人,天下自知今后将有不同。诏书中说不说,无关紧要了。”
“谁?”
迎着朱常洛的目光,田乐很简单地说出一个名字:“曹学程曹希明。”
殿内诸文官闻言神色复杂,然后竟不约而同地离席跪请。
就连徐文璧等人也在内,张维贤那个憨憨都知道这人。
甚至包括田义、陈矩、成敬。
“大司马所言甚是!赦此一人,足以让天下人知嗣君将有恩泽广布四海!”
一时竟只有田乐没有跪请,因为他提议过了。
刘时敏眼中,嗣君与大司马彼此相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