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是亲自拉着萧大亨的手来到皇极殿的,萧大亨满脸感动莫名又惶然不安。
叶向高低下了头不肯多看:原来,正因为这一次那总督政务大臣的位置棘手,反而能够得到皇帝异样的圣眷。
当然了,一切有萧大亨年纪的原因。
皇帝只是表现一下对老臣的敬重。
“王安,赐座。”朱常洛责怪道,“都是辅佐朕的重臣,以后但凡是朕与一房四院首臣议事,先予赐座,不必等朕发话。”
王安弯下了腰:“奴婢记下了。”
这又是敬重,但偏偏是在这个时间点开始立下这个新规矩。
众人先谢了恩,随后才一一坐下。
御书房、进贤院、施政院居皇帝左手,司礼监、枢密院、鉴察院居皇帝右手。
这格局已然形成,皇帝此前只花了比较大的精力让枢密院和鉴察院明白自己的本分。
朝廷已经不仅仅只是区分文武。
“辽东边报,叶赫部已经在镇北关外聚集兵力。”田乐先开口,“枢密院这边,臣已奉旨传令左军都督府,辽东边军如今已在宽甸六堡、开原、广宁三处做准备。”
王安随后补充道:“昌明号那边,已经以雇工为由招揽了六千余人。另外,山西各家也说动了许多旁支及姻亲之家,足以有四千余人可东迁。宗人府那边,侯宗令已经在造册。据他呈禀,中尉以下有两千余人愿去,还有四千余人愿赴山西、陕西。”
枢密院的安排,宽甸六堡兵力可从后方威胁正进攻辉发和乌拉部的建州女真,广宁方向直面已经开始混乱的喀喇沁万户朵颜三十六家领地。
而开原方向兵力不少,要根据情况的变化来做准备。
但兵力是一部分,这回打出去了,后续的消化问题必定需要大量汉民。
这个时候,辽东仍旧苦寒贫瘠,基础条件差。朱常洛能想到的基础法子就是让昌明号和宗室来。
至于宗室里面,确实有大量贫困人口。那些底层宗室如今虽然能够从宗人府及时领到足额宗禄,但并不足以让他们壮大家业。
“最好的结果,莫过于叶赫部确实能够先攻下哈达部,建州女真则攻下辉发和乌拉部。大明只凭国力调解,各打一顿大板,再按照在蓟镇那边说好的重新安排敕书,以后女真只余两部。有哈达、辉发、乌拉三部之地可分,多少是个利诱。省了军饷军粮,也可作为安家费。”
朱常洛说着最理想的事态发展结果,那就是开原方向兵力的灵活用处。
哪一家不听话,开原明军干脆先捅过去。去捅叶赫部,开原方向一支兵力就可以。去捅建州,宽甸六堡方向可以钳形夹击。
说罢摆了摆手:“战局如何变化,枢密院自会应对。今日商议,那便是进贤院如何抡选一批愿赴边陲的地方官员,通政学苑如何整理边情资料让他们进修,熟悉边民边俗。施政院一则需要配合枢密院准备行军作战的粮饷,二则要把新拓之地如何迁汉民实边的事拿出条陈方略来。”
他看着萧大亨:“朕说大方向。要在那里扎下根来,要在那里成了家、养了儿女、有田有地。通婚该鼓励,权贵的联姻远比不上大量普通百姓成为一家人。为了让那些不愿随着建州或叶赫部离开的女真人真正甘为汉民,要用好大明百姓善于耕种营造的优势,让他们的日子过得更好。皮毛硝制裁缝,草药,要帮着那边发展出一些能赚钱的行当。”
这还没结束,朱常洛总结:“这三部之地只是打个样,难一些。但若是能把辽河套拿下来,那里才是千里沃土。将来兴修顺利、开垦良田,不知需要多少辛勤汉民愿去耕种。东北不再以放牧渔猎为生,而是农耕更加兴旺,不仅粮食无忧,东北也再不会有蛮夷。”
那是肥沃的黑土地平原啊,只是历朝历代从来没有那个精力和动力去开垦、巩固。
大明内部就有许多已经历经千年精耕细作的良田,像湖广都只是最近这百年才渐渐改善好耕作条件,产量上了一个大台阶。
但人地矛盾一直有,大明实则有大量的劳动力已经不够田地来耕作,工商业目前还不足以吸纳足够多的人口。
拓了新地,并不是说这些人就会蜂拥而至。亲人朋友,故乡情节,生活习惯和语言,这些都是困难。
过去面对实边的需求,要么是强制命令,要么是把流放作为一个法子。
所以这回朱常洛只能先从昌明号、宗室入手,好好打个样子。
还有一个法子,但现在并不宜立即用。
说白了也不新鲜,还是军屯。但是吧,换个名字不就是生产建设兵团?
关键是东北的局势还不算稳定下来,仍要留有大量募兵。从腹地各卫组成人员过去也不是不行,但三部之地听起来很多,其实总面积并没有多大。
要搞这件事,不如放在后面去辽河北面与松嫩平原之间的地带来搞。
半守御半开发,再以边军为主,补给线都会近很多。
这个“内阁会议”主题明确,大明并不是在研究怎么拓土,而是研究拓土之后怎么有效消化。
倒像是这回拓土已经要手到擒来一般。这个时候,遥远的东北激战正酣。
“如果打下之后又要吐出来,那还要死这么多族人做什么?”
乌拉城外,努尔哈赤的大儿子诸英怒气勃发:“破了乌拉城,剩下那四个城寨就不算什么了。可要想破这乌拉城,我们得死多少人?阿玛,为什么要替大明把它打下来!”
努尔哈赤从大明回来之后就马不停蹄地来了这边,建州部在努尔哈赤去大明之前就攻破了宜罕山城,这段时日已经推进到了乌拉部的大本营。
说完了自己的决定,儿子们和部将们都不理解。
当然不能理解。
努尔哈赤沉着脸:“布占泰也该投降了!放心,叶赫部不会来救援,不会有人来救援!”
“阿玛!为什么打下来之后要给大明啊!”
“不把它们给大明,就要把赫图阿拉城给大明,把整个建州给大明!”努尔哈赤当然也是愤怒的,但只能说着真实情况,“我就是要你把乌拉打下来再给大明,让代善把辉发也打下来给大明!你们不甘心,就记住这一年的事!现在不是吵这些的时候,加紧进攻,越快越好!”
“他们已经一整个春夏不能安生了,只要围到入冬就能赢。现在猛攻……”诸英气得要爆炸一样,“阿玛!难道是要把四旗精锐都打干净,好让大明安心?”
“叫你去你就去!”努尔哈赤揪住他的衣领,“地方不要,人可以要!抓紧时间,就是和大明抢人!今天四旗折损了一些,以后能有八旗、十六旗!再晚了,等叶赫部攻下了哈达,明军出了边墙,就不会留时间给我们抢人!”
“什么?叶赫部攻下哈达?”诸英惊怒交加,“那还不分兵去守……”
努尔哈赤并非没有威望,但这回要做出的抉择确实难以让人理解,而面前毕竟是他寄予厚望、骁勇的长子。
偏偏眼下就算拿长远的计划来对他讲,也没有说服力。
毕竟大明可以不守信。
所以不如把问题的实质点破:“这是大明皇帝的意志!现在,建州没有抵御大明的实力,你明不明白?我能活着回来,是因为大明根本不担心我活着回来!你想不通,你恨,你怒,就记住今天!”
乌拉城外,诸英和其余建州大将无可奈何,只能遵照建州女真之主的命令。
建州女真还没什么火器,好在乌拉城也不算什么坚城。
冷兵器的作战,纯看骁勇。在一统各部的过程当中,建州兵有远胜于乌拉部的骁勇,也有一路连战连捷的旺盛士气。
但乌拉部倚城而守,仍旧让许多建州兵埋骨于城内外。
只不过这逆转不了大势。
布占泰仍旧坐着独木舟沿着乌拉河出城乞降,说着与努尔哈赤一家的姻亲关系。
他妹妹是努尔哈赤弟弟舒尔哈齐的妻子,他自己又是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的女婿。
打打和和,女真各部的过去都是这样。
但现在情况不同了。
“当年你随叶赫等八部攻我建州,做了俘虏。我把养女嫁给了你,放你回来,支持你做了乌拉部的贝勒。”努尔哈赤寒着脸,“如果你不背叛我,我本来还准备把穆库什嫁给你。现在,我不会再犯第二次错,让你再做建州的敌人!”
这一次,他不是历数他的罪状之后就退兵,而是当场杀了他。
乞降而身死,乌拉城中顿时大乱。
努尔哈赤骑着马在护卫下来到城门不远的地方放声大喊:“布占泰狂妄跋扈,是他逼得富察那些小部来归顺我!他这样的庸主,你们也不满吧?归顺建州,成为一家人!我许诺你们,乌拉会成为女真的第五旗,旗主仍是乌拉部人!为什么只能和野人女真作伴,在最北面的地方?归顺我,女真各旗,平分敕书,我带你们去更温暖、水草更肥美的地方!”
另一个方向,拜音达里在咒骂着纳林布禄。
因为建州兵在那里不断地叫嚣着:叶赫部已经把东哥献给了大明皇帝,拜音达里就是个昏了头的家伙,甘愿让辉发部做叶赫部的旗子。
现在,叶赫部去攻击哈达部而不救援辉发部,只要杀了拜音达里,建州仍旧接受辉发部的再次归顺。
背叛的只是拜音达里一个人罢了!
女真各部处处烽火,九月十二,身处开原的麻贵听到禀报站了起来:“哦?叶赫部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