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州镇城内,蓟州镇总兵府衙门如今是皇帝驻跸于此。
守卫自然森严。
尤其是锦州西面边墙被攻破,现在蓟州镇城和山海卫所在的永平府人心惶惶。
“借这个机会,让永平府组织部分百姓到蓟州去,让肖德和用好他们,把北塘、芦台的底子打好。”
朱常洛必须要面对战争带来的连锁反应,老百姓始终是恐慌的,趋利避害人之本性。
官军在鞑子面前吃了败仗,这很合理,固有认知就是这样。
去年过来这边巡阅天枢营、巡视军工园和遮洋行船厂的时候,那个宝坻知县被他升了官,现在是顺天府下蓟州知州。
蓟州是蓟州,蓟州镇是蓟州镇。整个蓟州镇,包含了北直隶北部的大部分,蓟州镇城设在永平府的西北角、喜峰口南面。蓟州,却在永平府以西。
现在是大明抗压的时候。
御书房也有人随行,皇帝对民政方面的事有安排,他们立刻去永平府的府治卢龙县城通知。
“百姓还是信不过官军能赢啊,之前永平府已做了这么多准备,现在消息一来,还是有许多人生怕山海关被攻破。”
朱常洛感慨的是现在必须启动这个预案。
此前关锦宁一线百姓或南迁到山海关内,或北迁到义州一带。枢密院职方堂掌堂和永平府花了很大力气到这里以工代赈、招募民夫,辽东大战的影响是被控制在永平府的。
但现在不可不免地开始外溢了。
田乐并不担心这些,他担心的是另一件事:“宁远侯送归努尔哈赤之子,此事他先斩后奏……”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朱常洛摇了摇头,“卿等不也说了吗?这确实是暂时震慑建州的好法子。那种更坏的可能,不想也罢。鞑子和女真不清楚如今大明是什么模样,他还不清楚?”
李成梁的举动,在枢密院之内其实引起了不小的争议,田乐内心里也是愠怒的。
毕竟这不在之前的军令之内。
有人担心李成梁这是横生枝节,因此考虑到他勾结建州和鞑靼,想要割据辽东的可能。
尽管这种可能性很低,但他们必须向朱常洛提出来。
毕竟能不能成功围住汗庭大军,李成梁的作用太关键了。
对此朱常洛的态度明确:先不疑,看局势发展。
现在,朱常洛也充分体会到大事之前中枢决策的艰难:不能说田乐他们是多虑或者在党争,纯粹是因为要考虑各种各样的可能。
怀疑、决断、前方与后方的不同考虑……
“小歹青先攻义州之后,打得坚决,”朱常洛说道,“真要雪下得他们再难来去如风,还得一个月左右。这段时间里,京城和江南的动静反倒更值得注意。北疆战事,此时不能让前线将士犹疑。有什么过要论,等将来吧。”
田乐看了看朱常洛,再不言语。
既然皇帝这么说,那么这件事从性质上还是被认定为“过”。
李成梁的行为,即便不考虑他有反逆之心的可能,也会导致两个不可测的结果:一是努尔哈赤畏惧,就此直接被震慑住了,那么大明专心围剿汗庭大军就好;二是努尔哈赤惊惧大明如此提防他,再也不会放过这个以后绝对等不到的机会,干脆立即骑兵。
前者,李成梁会立下大功,至少凭名声就保证了辽东东面边军和百姓不必陷入立刻的战乱。
后者,李成梁会有立下大功的机会。麻贵还在远征敖汉等部,然后从北面合围汗庭大军。实现了围剿汗庭大军的战略目标之后,最迅速也最适合赶到东面主持大局反击建州的,自然是李成梁。
朱常洛结束了和他们对军情和如今事态的交流沟通,回到了后院里的行殿。
心里是沉重、忧虑的。
哪里能不忧虑?战局开始之后,必定会有越来越多的不可预料。
比如这次林丹巴图尔好高骛远的勇敢坚决,比如小歹青这次体现的合纵连横,比如努尔哈赤的引而不发。
现在又多了李成梁“养寇自重”甚至“火中取栗”的可能。
绝不是此前谋定了方略就能如何。
现在,压力最大的一个月即将来临。
锦州西面大明边墙被攻破的消息在飞速传播,何和礼在给努尔哈赤报去汤古代带回来的消息之后不久就知道了这件事。
消息从北面来。
科尔沁的信使撂下了一句话:众台吉是必定要立即南下的,辽河套的左翼故地必须夺回。既已联姻盟誓,若是建州像叶赫一样相助大明,那么被激怒的野人女真就只会沿着东面南下。
努尔哈赤之前带人屠灭了一些野人女真小部族,缴获了一批野人女真衣装、兵器,现在在那里带领那些人的额亦都正准备着到时候趁科尔沁南下时去攻打叶赫部甚至辽源军民府。
这些事,由于努尔哈赤已经和科尔沁权贵们达成了默契,散布在极广的范围之内的野人女真大部族只被实质统帅他们的科尔沁权贵们告知是叶赫部和大明所为。
科尔沁的意思就是半期待、半警告。
如果建州背盟,那么鞑靼和大明不论谁赢了,建州的日子当然都不好过:鞑靼赢了,建州没有依约行事,那就将直面鞑靼大军。大明赢了,科尔沁也能把建州曾与他们盟誓一同攻明的事情抖出来,建州和大明就彻底撕破脸。
于是何和礼在继续送去科尔沁的态度之后,再度找出了那篇文章,好好地看了许久。
最后他问道:“龚正陆他们,都盯着吗?”
“额驸,遵您老人家之命,都盯着呢。”
“警醒点。等我下令,务必速速动手。”
“奴才遵命!”
何况现在,汗庭真的已经攻破边墙,进入了辽东腹地。
他估计着努尔哈赤回来的时间,忽然又下令:“让各旗留守将士都动起来,随时准备听令出征。”
“额驸!”努尔哈赤的三儿子阿拜一惊,“那不会惊动汉人吗?”
“李成梁都派四阿哥回来吓我们了,你以为汉人没准备?”何和礼凝重地说道,“况且,我可以再去信问一问辽东边臣。听说鞑靼攻破了锦州,问他们要不要建州再调兵援守。我们这是为了报效皇朝、同心协力嘛。”
最后看了看阿拜:“我知道你心中还有疑虑,也不忍害你的老师。但现在是阖族存亡之际,四阿哥都能甘愿回去,捐躯也在所不惜,你可不能心软!”
阿拜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终归还是要阿玛来做决定。
他只觉得,大明可不是朝鲜。而现在,建州还要留不少人在朝鲜守御已经攻下来的地方。
阿玛为什么觉得大明是势要铲灭建州?……
“……李成梁……李成梁……”
在锡霍特阿林山间,努尔哈赤收到了何和礼传来的第一个消息,身躯和声音都有些微微颤抖。
山间当然风寒,可他现在心里既有恐惧,也有愤怒。
甚至还有一点点骄傲和兴奋。
很难说清这是为什么。
“快些走!”他吩咐了一声,又扭转马头对后面,“你们仍旧行军如常,我先回赫图阿拉!”
必须快点赶回去了。
再走出百余里,又收到第二个消息。
“当真?汗庭当真攻入了锦州边墙?”
信使当然只能保证自己要传递的消息确实如此。
“阿玛,既然科尔沁都说了这样的狠话,当然错不了!”诸英很紧张,同样兴奋,“冬天里他们可不行,而喀尔喀、科尔沁忍了一年,现在牛羊马匹都肥壮!”
“……赶路。”
努尔哈赤没说话。
继续奔行在路上,入了东的这锡霍特阿林山之间的风很冷,他需要清醒地思考。
李成梁不惜暴露他在辽东的存在事实来警告建州,这自然有太多含义。
大明对建州的野心是明摆着在提防、压制,但建州的实力也让大明忌惮。
努尔哈赤必须考虑这是不是最后的机会。
当然可能是个坑:既让他们让出了三部之地,又让他们收服十余万青壮部民和各部权贵,拿什么利益去满足新归附的海西女真权贵?
大明想要努尔哈赤去攻伐朝鲜,努尔哈赤也需要攻伐朝鲜打下一些新地盘弥补失去三部之地后的利益。
以努尔哈赤所了解的大明君臣,他还没想通那个问题:为什么他们会选择先苛待女真,然后画出看不见兑现时间的饼,又指望叶赫、建州都朝他们想要的方向去走?为什么不考虑到整个辽东腹背皆敌的可能?
是傲慢吗?
所以努尔哈赤既已经勤劳地做好了各种准备,又下定不了最后的决心。
科尔沁的警告,他没太放在心上。
朝鲜再改弦易张,到时候与大明一起合力攻击建州以盼收回咸镜道,努尔哈赤也不在乎。
“阿玛,汗庭积弱,都能一战攻破了大明边墙!”诸英说着,“既然只让代善留在朝鲜,还犹豫什么?如果我们不动,大明就能调集兵力把汗庭赶出去或者围在边墙内。非要给他们创造战机,让汗庭把辽东腹地搅个天翻地覆才好。科尔沁骑兵数日就能渡过辽河……”
努尔哈赤看着他,先大胜乌拉,又大胜朝鲜,这大儿子正血气方刚,他当然希望闯出更大的基业。
建州的基业,还是应该交到这能征善战的老大手上。
“……今冬不比去年,虽然安置了一些人去朝鲜,但大明今年可没那么多粮食卖给我们……”
诸英还在喋喋不休,但努尔哈赤沉默不语。
马蹄声中,诸英继续边策马边喊话。
“阿玛,你都说了,老八和你叙旧的时候也说汉人奏疏里就以奴儿称呼你……”
诸英说到这里,努尔哈赤忽然勒住马,他坐骑的嘶鸣声顿时响彻山间。
见状,诸英也停住了马,双眼红红地说道:“老八既然说了他不能回来,哪怕将来他卑躬屈膝,只要大明不是杀绝了女真人,总要听话的头领来管束。老四只怕也是这么想,他们都不怕死!”
努尔哈赤双眼血红地看着他。
诸英一手拉着缰绳,另一手连连捶着胸膛:“我也不怕死!建州儿郎都不怕死!我们女真国,为什么要像朝鲜一样,非得有大明册命才光明正大?马上冲杀出来的,才光明正大!你说老八已经长大了,我还没见过他!八年了,现在穆库什也被送去了!三部之地都给了大明,他们和鞑靼开战之时,还派了李成梁到辽东,难道你就这样被吓住了吗?难道让那皇帝哈哈大笑,说李成梁一句话,建州奴儿就吓破了胆?”
“住口!”努尔哈赤大声道,“你激我干什么?赶路便是!”
说罢重新大喝一声,驱策着坐骑往前奔行。
奴儿哈赤……那需要老八说吗?他又不是不知道!
他已经做了大半辈子的奴儿。
一统女真各部的步伐被生生打断,让出了已经到手的三部之地。明军既意在鞑靼,还对建州如此轻视,似乎打压成这样建州也不敢怎么样。
他当然也考虑着汗庭攻破锦州是不是大明在诱敌深入,可面对咄咄逼人的大明,北疆尽是困兽!
朝鲜卑躬屈膝事大,换来的便是大明意欲吞并之。
大儿子那一句奴儿,刺得努尔哈赤好痛。
赫图阿拉城越来越近,他的决断也越来越清晰。
继续下去,坐以待毙罢了,生死尽操弄于大明之手。
大明确实越来越强,再这样下去,等他们打残打弱了鞑靼,女真人只能独自抵抗。
现在不是最好的机会,但现在……确实是最后的机会。
尽管这像是大明一手炮制出来的形势。
“召各贝勒来!我意已决,今年必征大明国!”
一见到何和礼,他就冷然开口。
何和礼一愣,随后心头大凛:“去,该动手了!”
努尔哈赤知道他说的动手是什么,努尔哈赤不在乎。
既然已经越过了龚正陆所说的志向红线,那么再无君臣之义,他便是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