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百姓们东一嘴,西一句的只言片语,李然也渐渐明白了他们所说的乡校集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原来就是一场学士论辩,就在曲阜城内的下柳河边上举行。
“我说少主,这倒也是奇了怪了。不过就是一个集会而已,为何这么多人蜂拥而去?莫不是能得些什么好处?”
鸮翼跟随李然久居王室,自然也清楚这种集会对于都城内的普通士人而言,乃是千载难逢的上升机会。只是要放在以前,这种集会他们才看不上哩。
“呵呵,此等民间集会,虽说难登大雅,但好歹也是许多平民学子能得以改变命运的方法。”
李然说着,不由想到而今自己的处境。
眼下举目无亲,无依无靠,若想在这世道活下去,那必然还得找一个稳定的靠山才是。
而这个乡校集会倒是个不错的机会,若是能在这此间认识一两个鲁国大佬,那自己岂不就安全了?还能蹭吃蹭喝,活下去肯定是没问题的。
一思及此,李然又抚了抚自己已是许久未尝过荤腥的肚子,更是有些安耐不住了。当即与鸮翼匆匆赶往。
跟随着百姓人潮,李然紧赶慢赶,总算是在集会开始前抵达了他们口中的乡校集会所在。
下柳河乃是曲阜边上一条不甚出名的河,此次乡校集会之所以能够在这里举行,乃是此次乡校集会的举办人便是鲁国三桓之一的叔孙豹,而叔孙家的宅邸就在这条河的边上。
鲁国三桓,季氏,孟氏,叔孙氏,乃是鲁国权力最大的三家权贵。在经过长时间的互为博弈与合作之后,事实上形成了这三家基本瓜分了鲁国公室的土地的现状。
也由此,整个鲁国可谓被这三家牢牢的掌控在手中。
李然不认识叔孙豹,他甚至不认识这里坐着的任何一个人。
主要是因为被溯源的李然常年待在周王室的图书馆内,又不出来四处走动,除了少数几个去过周王室典藏室的人,以及周王室内的几个王公贵胄,他上哪儿去结交权贵去?
可见工作单位对交朋友还是有着巨大影响的。
他这边正想着,集会上的学子却已然开始发言。
只见第一个起身发言的,乃是一个年轻人,根据李然的判断,这个人至多不超过二十岁,看穿着相当的得体,虽不一定是权臣之后,但一定是个贵族公子。
这个贵族公子哥开口便是言道:
“而今诸侯分立,王公分封成制,是故分封王权乃是顺势顺时。先晋文公在位时,任用狐偃、先轸、赵衰、贾佗、魏犨等人实行通商宽农、明贤良、赏功劳等策,作三军六卿,王权分立,以至晋国霸天下,诸国臣服,可见分封王权实乃正途也。”
这话不难理解。
在经过被溯源者的记忆洗礼后,李然对春秋史已然可谓洞若观火:
周王室分封诸侯,而诸侯又分封王权于公室王卿,以晋国为例,晋文公重耳就是开创了三军六卿,将王权分封给六大卿,令其各司其职,最终让晋国成为春秋霸主。
所以这个学子认为,分封王权给卿大夫才是各国诸侯的正途,因为这样能够使一个国家走向霸主之道。
但他的话刚刚说完,就有人立刻站起来反驳。
这个反驳的人看上去有点老,至少在李然的眼中,按照他的意识,这个人至少应该算作老头儿,但见其鬓须皆白,还不算老头?
显然,老头儿对方才这名公子哥的论点很是不满:
“王权分封,诸卿凌贵,公室势微,尔言晋文公霸天下,岂不见今日晋国公室之威仪自其先君悼公之后便日渐失势,而今更是六卿霸权?何复当日文公霸主之势?”
“倒是今日之楚,本蛮夷也,仅以熊蛮之风,历文王,成王,穆王之变,至庄王而兴,称霸中原。而今之晋,又岂非楚之敌手乎?由见公室之权,君主之系也。”
不少人听到这话,皆是大叫一声“彩”。
而听完老者之言,李然心中也是顿时一片了然。
如今的楚文化对于普通人的煽动性不容忽视,甚至可以说十分具有渲染力。
楚国,亦是大国,且与晋国不同的是,国家上下所有权力都集中在君主的手中,且历代如此。所以他举此反例,就是表明君主的权力,还是要握在君主的手中。
在场的学子听到他这话,自然是大声叫“彩”,连连点头,因为事实的确如此。
由于晋国经过数百年的土地分封,国君早已没了他先祖那般的底子。如今大权旁落,整个晋国俨然被国内的六卿把持着,公室势微渐衰,可谓已是外强中干,早已不复当年之况。
反观楚国,因为君权始终握在历任楚王之手,年复一年,终于走到了今天能与晋国平分中原霸权的地步。
因此,孰强孰弱,岂非一目了然?
但那名年轻学者,却依然是不服,但听其依然是言道:
“君弱而国强,此晋之道也!老先生唯独只见其君势衰,却不见其先君悼公亦可赖六卿之势而复霸中原?老先生莫不是老眼昏花?先君悼公复霸之事实,又岂能视而不见?”
要说起来,这话倒也不错,晋悼公所领导下的晋国,经“萧鱼之盟”后,弱楚而收郑,确实是有复霸之实。
但很显然,那老先生还是更有这想法:
“呵呵!你这竖子!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且不论悼公之兴,不过数年的光景。你又可知悼公之兴,实为其先君厉公杀三郤正卿而致公室复振!…而悼公即位初年,又推行新政,整饬栾氏一族,乃至君威复得,此不正可说明国势确是系于君身?”
......
听到这里,李然也算是彻底明白了今日集会的论点所在。
那就是分封制与君权之间的论辩。
赞成分封制的,以此乃周礼为由,周天子分封诸侯,诸侯分封卿大夫,一层一层的分下去,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天道使然。
赞成君权的,是以权利专断而可使上令下行,朝闻夕达,提高国家的办事效率。并再以而今的周王室为反面教材,天下人只知诸侯国,孰知周天子?
于是在场学子以这两方论点为起点,展开了一场颇为激烈的论辩,那争得可谓是面红耳赤,唾沫横飞,谁也不让谁。
但也谁也说服不了谁。
因为无论是分封制还是君权独断,都有具体的事例可举,有理有据,不容反驳。
一时间,整个会场可谓是“硝烟弥漫”,“人声鼎沸”。
李然瞧得这场景,心中却反而逐渐平静了下来。
在他看来,这种争论显然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如果不能触及两种制度的根本问题,那便是将这天掀翻,将这地刨空,也根本无济于事。
这帮人,毕竟还是太古老啊。
“呵呵,是时候开始真正的表演了!让这群人看看什么叫做现代文明的优越性!”
“唉?!这不是洛邑守藏室史李然李子明吗?”
就在李然这刚一起身,正准备一鸣惊人之际,人群中却忽的传来了一道诧异之声。
闻声,在场学子顿时纷纷将目光转向了李然。
“洛邑守藏室史李然李子明?就是那个号称博览天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洛邑守藏室史李然?”
“听说此人任职洛邑守藏室史时,曾阅藏书万卷,天下之事,莫不在他心间,周王室对此人礼敬有加,今日为何来了鲁国?”
“博览天下?如此海口谁人夸下的?如此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尔,我看是周王室眼神不好才让此人任的守藏室史的吧?”
听说过李然的居然也不在少数,但是真正见过李然的,却还是少之又少。
同时也有不少人对李然这个洛邑守藏室史的真实性表示怀疑,认为他这个洛邑守藏室史,顶多就是靠的关系,走的后门罢了。
当然,这也是出于李然的年纪确实偏小了些。
以貌取人,在任何年代都时有发生,这是无法避免的。
但李然却是面不改色的立于场中,眼神肃然,英姿勃发。
“一群学渣。”
他的眼睛里只有这两个字。
这时,一个身着紫色长衣的男子忽的从人群之中站了起来,李然一开始并未注意到此人,直到此人来到他面前,他这才反应过来。
只见此人羽冠高耸,长袖及地,稳重而华贵,红润的脸庞上一双犀利的眸子泛着一丝殷切,若不细看,断然看不清楚。
“敢问足下便是洛邑守藏室史李子明?”
来人恭敬而礼,声若轻鸿,直叫人如沐春风。
李然微微点头,正要说话,却不料刚刚讽刺李然这个守藏室史乃是走后门得来的男子再度出声道:
“叔孙大夫,此人一看便是招摇撞骗之人,何必与这种人言语,如此岂不玷污我等身份?”
有地位的人说话就是不一样。
这也怪不得这人,毕竟李然此时无身无分,相当于一个庶民,而且还是个逃难的庶民,地位可见一斑,于这人眼中,那无异于乞丐一般的存在了。
不过李然听到这话,眼神却是猛然凌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