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身,净手,洗面,漱口。
用餐。
白兴祥跪坐在地上,将武飨置于身前,细嚼慢咽,姿态从容。
这样的饮食习惯,他已经抛却了十多年,因为这只适用于钧天门武飨无忧、前途远大的青年才俊,并不适合风餐露宿的辛苦骑手。
李白龙在一旁安静等待。
吃完,净手,以生脉饮漱口,白兴祥瞥见旁边放着的肉酱罐,略微犹豫,又洒然一笑,将生脉饮倒入罐中,悬摇振动,啜饮而尽。
而后他对李白龙拱手。
“李公子当面,在下白兴祥。”
李白龙坐在他对面还礼:“原来是白先生。”
“不敢当。”此时白兴祥谈吐有度、仪态从容,已非先前所见的满脸风霜、阴郁沧桑的骑手。
他轻声道:“在下冒犯解元郎虎威,行莽撞之事,犯了天大的罪过,没想公子以德报怨,即使大获全胜之际,依然给在下留了尊严体面,我痴活四十载,不承想世间竟还有仁侠之风,实在既惭且愧。”
李白龙并没有自矜之色,颔首以示谦逊:“世人忧患极多,武者也不免俗,所以我为人处世,常留三分余地。前辈不是恶人,没必要喊打喊杀。”
白兴祥笑了起来。
他笑了两声,又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撞塌那间房子,确实是失手,然而去而复返、救出稚童,又塞了银子,并非完全出自本心歉疚。”
“我当时犹豫一瞬,才选择回头救人,因为少侠武功卓然不俗、手段百出,让我忌惮戒惧,所以预先做件好事、教您看到。如果走脱不掉、失手就擒,您这样的名门侠士念及我的善举善心,多半就能高抬一手、网开一面。”
曾经的骑手坦然相告:“我辈行走江湖,常会做一些不那么光明的事,又要与难缠的人打交道,所以会使一些心机手段,装装可怜,显出迫不得已的无奈,有时便能被轻轻放过……实际不是什么好人,让少侠失望了。”
李白龙闻言也笑了起来,指了指白兴祥。
紧接着,他又说道:“论迹不论心,况且前辈确实称不上什么好人,但也绝不是恶人就是了。”
在白兴祥看来,这话比之前更天真。
他本不该对恩人指手画脚,但看着对方平静诚挚的目光,念及对方被阴谋者盯上的事实,忍不住说道:“恕我失礼,这浊浊尘世,人心难辨,善恶岂能轻易评定知晓,少侠行走天下,还是不要轻信人心。”
李白龙望着白兴祥,语气淡然:“我就是知道。”
这话既武断又执拗,可不知为何,迎着李白龙的目光,白兴祥竟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仿佛对方此言的凭恃,乃是世间不可动摇的真理。
罢了。
白兴祥释然。
以虚度数十年的浑噩之躯,如何有资格评断眼前光明闪耀的少年。
还是依从本心、自行其事吧。
“我乃是商州人士……”
白兴祥细细介绍自己的生平出身。
拜入钧天门的经历,乃至开革离去的全都因由都解释清楚:“最终在【死了么】做了一名骑手,尘世打滚求活而已。今次来临县,正是组织派单,其中一单报酬丰厚,乃要将少侠殴至重伤,但却不许打死,另一单后面派来,只让我跑腿逃窜,有何用意,就非我所知了。”
原来如此。
虽然这两天回过味来,隐隐有所猜测,可正主亲口承认,还是让李白龙有些牙痒——狗日的剥削骑手,坏我大事,真是罪大恶极!
只是这事真是奇怪。
行走江湖,有仇家倒也不奇怪,但真正强大的冤家对头绝不会只雇一个五品骑手来寻仇打人,而杂鱼弱子们也出不起【死了么】的天价佣金……
心念电转,李白龙拱手道谢:“多谢白师傅相告。”
虽然这么说,他心下却有些失望,对方既是【死了么】骑手,雇主身份一定极为保密,绝对不是他能知晓的……问不出来了。
白兴祥说完之后便低下头,默然了一会儿。
李白龙见他表情,便猜这厮可能在为以后忧虑。
毕竟连续做砸两个单子,大数据派单之下,待遇可想而知。
捏麻麻的,我都想给你打差评!
罢了。
他想到这人之前生吞虎尸的可怜样子,摇了摇头,说道:“我之前说过,前辈若有疑难,我还能替你想想办法……在下说到做到。”
“前辈这次失手被抓,按律当惩,不过我作为当事人若不予追究,处罚则轻,罚金也一并由我给了。前辈在【死了么】错失两单,若做不下去,我可以代为介绍工作,虽是累点,但是体面……”
——给我去灵御派做项目经理啦!
白兴祥猛然抬头,怔怔地望着李白龙。
“……前辈?”
过了片刻,前骑手失笑。
“倒不是……算了,没什么,确实有事要拜托公子。”
他轻声道:“在下父母恩师,犹在家乡,公子既手眼通天,还请照拂一二,使他们莫被牵连。”
“啊?”李白龙愕然,“【死了么】现在的骑手处罚措施这么激进吗?”
白兴祥没有理会他的话,从容道:“雇主是冲着您来的,绝非打一顿就能了事。他们已知道我的身份,本拟我将公子打成重伤、逃出临县,他们便将我擒拿,将我驯服,教我供词,而后将我交给百花谷……”
李白龙眼神一变,冷然道:“什么供词?”
白兴祥只是摇头:“抓我的人跟我说的,我既没有打败公子,这计划便行不通了,于是那人便折磨我、逼我就范,要我在山穷水尽时投降,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指认公子,说我奉命来临县取货,无意间撞破公子秘密,被杀人灭口……就是刚刚差点发生的事情。”
李白龙目光深沉,询问道:“指认我什么?什么秘密?”
白兴祥凝视着李白龙,在一瞬间,眼神有些恍惚迷茫。
他突然微微咳嗽了一声。
语调也变得沉重,话语变得艰难。
“指认公子……”
他的表情很怪异,似乎对那指控也感到荒唐和费解。
“……就是《皇极战天传说》的作者。”
“……”
李白龙坐在原地,目光茫然,仿佛听不懂人话。
“我也实在费解,这到底是为了什么……”白兴祥又咳了一声,“说到底,我只是一个棋子,一条狗,一只信鸽,只需要在恰当的地点,传递出一个我无法理解的讯息,而真正的……真正的阴谋者,则会用这个讯息与其他的讯息一起,组……组成致命的……”
他说到这里,又咳了一声,血沫从嘴中喷出。
李白龙回过神来,神色猛变,去抓白兴祥的手腕,高声道:“二师伯!熊师兄!快来救命!”
白兴祥手腕一翻,推开了他的诊脉。
他既沦丧魔门之手,为人驱策,执行阴谋,岂有不拴链的道理。
只是茫茫人世,人心难测,那阴谋者也许驱策万乘、凌驾众生,可长久高高在上,似乎已经忘记了一個道理。
链子能拴住狗,也能套在人的脖子上。
但人是拴不住的。
灵御派的熊敬炎师兄闪身而来,二师伯随后赶到。
“他中了禁制,已经开始发作,得立刻……”
“李公子。”白兴祥注视着李白龙,皮肤如火般炽热,他努力让语气更平稳,“想要对付你的人,以我双亲恩师为饵,逼我构陷于你,又以武飨诱我,让我失去自我、沦为走狗,我本打算认命的……”
“可沉沦江湖十余载,除了父母恩师之外,只遇你一人真心待我,能在我山穷水尽之日,尚存我尊严体面,让我记起来我还是一个人。”
武者的元炁内息全力压制着爆发的禁制、维系着摇摇欲坠的生命。
“此恩于我,形同再造,可能你无法理解……可行事在我。此命不足惜,然而我亦冒着连累父母恩师的危险,向你示警、而非阴谋构陷……”他说到这里,勉强露出笑容,“不敢说是恩情,至少也算投桃报李、有来有还吧?”
李白龙握住他的手,温言道:“白兄大恩难报,天下之大,世事之艰,很少难过生死,请让我们施治。我有一好友,在灵御派中地位尊崇,敝派掌门与七师叔更是能在玄元宗和漕帮说得上话,以三大派之力,天底下没有做不成的事,白兄种种疑难顾虑,都是小事。”
白兴祥闭上眼睛,轻声道:“如果是我请你不要救我呢?”
“……白兄!”
“我奔波半生,实是累了,到底是做狗好还是做人好,这辈子也分不清了。我相信两位武功通神,三大派手眼通天,可尘事茫茫,即使苟活,也不过是在尘埃中打滚,狗链一直拴在身上,实不自在。”
“所以,李贤弟,请让我死吧。”
他睁开眼睛,望着少年为难的表情。
既已练就魔门功法,体内便留有痕迹,按照本朝律例,便是魔教中人。
他知道李白龙有法相救,也相信对方会为自己尽心安排、躲开追杀,然而幕后的黑手绞尽脑汁,想要围猎构陷李白龙,卑劣的阴谋早已伏好,白兴祥哪怕中途反水翻供,也能为其所利用——
哪怕届时他躲得再远再深,一旦被幕后黑手的鹰犬寻获擒拿,便能给李白龙安上一顶“私纵魔门匪类”的罪名,这在本朝是大罪,即使贵为解元,也要落入尘埃,他日李白龙身份越高,此事的风险就越大。
他既要报答恩义,岂能将这天大的破绽留在世间。
所以,在决定放弃污蔑指控李白龙时,前路便已清楚明白。
只是大丈夫生于天地,既已死志慨然,就当自行其是、问心无悔,其中的道理缘由,就不必说给这个赤诚的少年听了。
不知何时,重然诺、轻生死的豪侠之心,已悄然回到这落魄风霜十二载的男人身上,他只看到李白龙的眼神从犹豫到动摇,最终化作叹息。
很好。
白兴祥反手握住少年的手,微笑。
“叛出师门之后,还能结识豪侠,不枉此生。”
他抬头望向天空。
飞鸟从林中起,振翅掠过天际,太阳晴好,天空阔阔。
他仿佛看到了家乡变幻多样的云气,风在树梢轻鸣,母亲在灶前坐着补鞋,时而抬头看院中的他在挥汗如雨,露出慈和笑容,那时的他还有梦想和前路,有喜欢的姑娘,江湖对那时的他来说,是枝头尚未成熟的果实,是她辫梢皂荚的香气,是踏过青石板路的气派马车,是每一个踏实的睡梦。
那时的他说,娘,习武真有趣啊。
该回家了。
“你要小心,那人出身魔门,实力超卓,内力修为至少三品,甚至二品……”他吃力描述着敌人的样子,可对方犹如幽灵鬼影,神秘莫测,只能略略描述一些基本信息,他实在不知道更多。
“够了,白兄,你不必再……”
眼前昏暗,内息空竭,前所未有的释然却填满心间,白兴祥下意识地呢喃:“对了,他还在看皇极战天传说,他的主人要求他看熟,莫名其妙,明明是本烂书,书里的反派,比他们差得远了……不……不对……”
他吃力地睁开眼睛,目光移动,转到李白龙脸上。
啊,不对。
这狗入的世道,倒也不是没有像龙战天这样的人。
他露出笑容,头慢慢地垂下。
“也……也没有那么烂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