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艳阳高照,碧空如洗。
南广园的戏班子一早便入了侯府,管事将人领至随梨大戏楼,上妆扮相皆已齐备。
府中奴仆忙而有序,洒扫熏香,侍花弄草。
大厨房里采买一众珍稀菜蔬,林中野味,湖海鲜货,御品佳酿,时兴美果。
送菜的长板车足有十数辆。
松鹤苑主屋。
苏檀立在桌旁伺候沈二公子用早膳。
姑娘手执银箸,夹起盘中一块品相最佳的翠玉卷,轻送到沈修妄面前的描金白瓷碟中。
沈修妄夹起送到嘴边,咬下一口,齿颊生香,滋味不错。
他呷一口清茶润嗓,开口道:“待会你拿了对牌钥匙,领几个人去院中府库挑选十件器物,细细包好。”
苏檀了然,今日大小姐和夫婿杜国公世子回府,这礼是赠给他们的。
她微微颔首:“念棠明白,不知大小姐和姑爷喜欢何种器物,或有偏好?”
沈修妄抬眸,不假思索:“我阿姐最不喜金银俗物,尽管挑古韵典雅的。”
“前些日子陛下曾赏赐一幅望海潮生观景图,乃前人巨家所作,有市无价,她定喜欢。”
“还有庄老先生的手记古籍,并通墨四宝,再有一斛龙团胜雪。”
苏檀一一记下,此四样已是价值连城。
可见他对长姐极为爱护敬重。
沈修妄顿了顿,随意道:“至于杜世子,挑副宝鞍金裘便是。”
“旁的你循着礼制挑,面面俱到,姜嬷嬷可曾教过?”
苏檀舀一小碗清爽鲜亮百宜羹奉给他,道:“教过的,奴婢挑完再给公子过目一番。”
人情往来,礼从用度,苏檀早已烂熟于心倒背如流。
沈修妄摆手,“不必。”
姜嬷嬷亲自调教出来的人,本又是个玲珑剔透的,这点琐事他信得。
他颇为顺心,饮尽半碗百宜羹,这才接过帕子擦净唇角。
目光一转,落于姑娘身上。
衣裙是一等婢女的规制,偏生乌鸦鸦的鬓间太过素净。
两颊旁,白嫩剔透的耳垂亦是空空如也。
昨儿便觉得哪里不对。
府里上下纵使是年过半百的老妈子,耳下也挂着些许银坠子。
她未免太过简朴些。
沈二公子撂下巾帕,薄唇翕张:“顺道自己挑两件簪钗耳坠,形容这般潦草,旁人还以为我侯府揭不开锅了。”
潦草。
苏檀唇角轻微抽搐一下,她很潦草么?
素净些不是更有婢女的样么。
早膳过后,苏檀便领了对牌钥匙,唤上向竹、又萝、雨槐、香松四人同去府库。
钟管家亲自好生带路送进去,苏檀这才惊觉何为琼府金穴,膏腴贵游,富堪敌国。
她挑得眼花脖僵,腿木脚酸方才行至三分之一。
且此处是新库,另有一旧库与之不相上下。
靖宁侯府果真是富贵金山处,琼楼玉宇台。
除去偏爱沈大都督的人品风流,单凭这泼天荣华,小姐们争夺正妻之位理所必然。
然,苏檀的第一想法是:沈修妄如此多金,是不是可以向他提一提涨月银?
人总得有些目标,且是眼下踮一踮脚就能达成的,最为实际。
她需要银子,攒得越多越好。
如此忖度一番,苏檀捧着朱红托盘,和向竹四人回至松鹤苑。
将各式器物妥善包好后,她拿着府库的对牌钥匙交还给沈修妄。
沈二公子大手一挥,懒得收。
“往后松鹤苑的取拿用度你管着就成,我没得那些闲心。”
“若有拿不准之处,只管去问姜嬷嬷。”
这话是站在主屋檐下说的,满院儿的婢子婆子听得一清二楚。
苏檀捏着对牌钥匙掌心发烫。
升职了。
加薪指日可待。
沈修妄掸了掸宽袖,打量她鬓间新添的玲珑山茶花簪。
耳垂下一对玉色水滴形坠子,微微颤动,晶莹透润。
这还勉强像话。
“今儿随我去前厅伺候,机灵些。”
苏檀垂首应声:“是。”
主仆一前一后出了院子,留下松鹤苑诸人各司其职。
婆子们退下后,不免躲在犄角旮旯里挤眉弄眼一番。
“瞧见没,往后这念棠姑娘可算咱们院儿里的一把手了。”
“可得好生同她相处才是,以后的好儿肯定少不了。”
“要我说,论资历也得是向竹、雨槐她们几个排的上号,怎的偏她后来居上。”
“嘘,少胡吣!公子的上意岂是你一个死老婆子能质疑的……”
四五人说过一嘴闲话,便各自散开忙活去了。
墙后翠竹丛,一抹细瘦身形隐于其中。
*
侯府正厅,主客云集。
烹茶丫鬟们捧来茶盏,诸人身后的随侍婢女依次上前接过,再恭敬奉给各人主子。
苏檀虽入府近两月,尚未认全侯府里的所有主子。
此刻奉过茶,站在沈修妄坐席后面伺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恰好能将厅中众人收入眼中。
只见二叔沈昌相貌普通,圆脸粗脖,挺胸叠肚,显然供养颇丰。
二婶周氏亦是富态有余,姿容不胜,鼻头略大,虽精心打扮一番,倒底难掩眸中憔悴。
老夫人和颜悦色同二儿子说话,又暗戳戳宽慰周氏心大些。
“若那妾室有福来日诞下男丁,必定养在你膝下,主母的名头谁都越不去的。”
周氏扬笑点头:“母亲,儿媳省得。”
沈昌大为快意,不免喜悦朝沈修妄笑道:“妄儿,来日可得好生提携提携你堂弟才是。”
沈修妄勾唇:“自然,二叔放心。”
尚在腹中便已笃定是男胎,他这二叔心思忒急。
二房的四位小姐依次坐于下首垂眸不语。
父亲一心想要儿子,女儿便是可有可无了。
沈母崔氏默然品茶,隐有不屑。妾室生出来的庶子,也好意思叫她儿子提携。
坐于她下首的妇人生得柔弱,自带江南女子的小巧,两人年岁相近,气质迥然不同。
老夫人看向她,关心问道:“老三媳妇,我儿近些日子身体可还好?”
三婶梁氏眼下略有乌青,声调亦是江南女子的细柔:“回母亲的话,他好些了,只是还下不得榻。”
老夫人叹口气:“那便少劳动他些,人参灵芝尽管供着就是。”
“多谢母亲。”
正说话间,厅外走来一位翩翩少年。
白衣长衫,身形俊逸。
老夫人眉开眼笑:“小七回来了。”
少年向众人行过礼,唤梁氏一声母亲,唤沈修妄一声二哥。
苏檀认得他。
那日她进永寿堂受训,见过一回。
老夫人拉着沈儒安坐于自己身侧,瞧他又瘦些许,不免嘱咐:“在学中读书也莫苛待身子,随着伺候的小子有敢不尽心的,尽管回祖母。”
“你父亲体弱,膝下只你一个,可得好生保养。”
老夫人看向沈修妄,得意笑道:“若是缺什么要什么,或是学中有人欺负你,尽管告诉你二哥。”
沈儒安拱手谢恩:“多谢祖母关怀,那便仰仗二哥。”
他身子弱,从不得武,便只能主攻学文。
所幸天姿不错,只待明年春闱拼一拼蟾宫折桂。
沈修妄玩笑道:“瞧瞧,祖母这是拿我当百宝匣、护身符给小七贴补。”
老夫人嗔他:“属你油光嘴滑,我这把老骨头可使唤不动沈大都督。”
“得尽快娶回一位贵小姐,好生约束约束你才是。”
沈修妄连连摇头,往椅背后轻靠一下:“祖母此言差矣,能约束我之人,怕是还未降生。”
众人忍俊不禁,捂嘴发笑。
苏檀站在他身后垂眼腹诽。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能降得住这尊魔王,确实得方外高人下凡不可。
二叔沈昌促狭一笑:“贤侄,此约束非彼约束啊。”
床笫之间,谁约束谁。
沈修妄自然会意,没应声。
端起茶盏抿过一口,无意侧眸瞥了一眼身旁站着的姑娘。
一家子坐下来叙话,倒也寻常。
屋外传来一声清亮笑音:“大姐姐和姐夫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