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渔火可亲。
长河中一艘商船寂静独行。
两岸烟波浩渺,月华如银,一泻千里。
如此缱绻良夜,商船最里层的舱房内却硝烟弥漫。
虽不见金戈铁马,烽火狼烟,空气中炸开的危险气息已将人逼得不敢喘气。
轻纱罗帐内,姑娘仰头看向面前愠色满脸的男子。
沈修妄锐声质问:“谁,是你的小鱼哥哥?”
扣住她下巴的力道愈发加重。
苏檀一手抓着薄衾,上好的料子攥于掌心,浸湿了冷汗,瞬间皱成一团。
她艰难平定内心起伏的情绪,脑中飞速酝酿措辞。
粉唇张了张,满脸泪痕,又将泫然欲泣:“公子,奴婢方才梦到幼时被人推进泥坑里欺负,这才大声呼救。”
“小鱼是奴婢幼时邻家的孩子,每次旁的孩子欺负我,他就会出手帮我。”
沈修妄神色无波,不置可否,依旧用审视的目光看她。
姑娘顿了顿,怯生生看他,继续说道:“因他比我大一岁,幼时便时常叫一声小鱼哥哥。”
“这些细碎的记忆在奴婢逃荒求生后已然淡去不少,今夜许是梦魇发作,奴婢惊惧之下才又大声喊了出来。”
听完这番话,沈修妄敛起的眉心缓缓舒展。
早在数月前,他就已经派人彻查过她的身世背景,这样的说法倒也合得上。
村子遭灾倾覆后,与家人失散,生死难料,一路逃难。
想来那个什么小鱼哥哥,应当就是幼年的一个玩伴。
察觉到他的神态略有缓和,苏檀伸出小手,握住他钳制自己下巴的手腕,轻轻晃动。
秀眉蹙了蹙,好不可怜:“公子,疼。”
姑娘的嗓音又轻又软,含着睡醒后的松懒,撒起娇来叫人抵挡不住。
沈修妄徐徐敛去方才的盛怒之色,指尖力道放轻,又问一句。
“你和那个什么小鱼可是青梅竹马?”
话音未落,又觉得自己此番问话很蠢。
自幼为邻,当然是青梅竹马。
旁人欺负她,小鱼护着她。
若是村子当年没有遭灾,他们一直比邻而居,会不会如今早已结亲,两家变一家了?!
沈二公子如此这般往下想了一通,心头突然极不痛快。
苏檀哑着嗓子,无辜看他:“公子,奴婢和小鱼仅是幼时玩伴之宜。且如今离散多年,音讯全无。”
她知道沈修妄现下忌讳什么,又或者说为何气愤。
男子,绝对不会允许隶属于自己的女子心有旁人。
更何况是沈修妄这等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公侯权臣。
哪怕只是嘴上喊一声也不可以。
这是对他绝对权利的挑衅和背叛。
何况,还是在榻上。
她真的很怕,方才万一他的手掌下移,掐住的是她的脖子,那才真的是满盘皆输。
姑娘微微直起腰身,跪坐着向前倾,双手握着他的手腕。
“公子,奴婢知错,不该吵醒您。”
她眨了眨眼睛,泪珠滚滚,垂眸嗫嚅:“奴婢以后再也不做噩梦了……”
沈修妄缓缓叹出一口气,垂眼看她这般可怜无助的模样。
又不免让他想到,姑娘以往经历过多少磋磨和伤痛。
那夜闯入流芳楼,姑娘满身鲜血淋漓,跨坐在窗棱上摇摇欲坠。
若他再晚到一刻,她就跳下去了……
她心里一直存着恐惧,所以才会做噩梦。
郁积于胸的那点怒火彻底被浇灭,沈修妄松开禁锢住她下巴的手指,转而长臂一展将人拥入怀中。
低哑着嗓音:“我知晓你害怕,但往后不许再叫旁人的名字。”
苏檀靠在他怀里乖巧点头。
沈修妄抬手,轻轻撩开姑娘粘在颊边的发丝,下巴抵在她额头处。
鼻息炽热:“若当真害怕,你就唤我,普天之下没人再敢欺负你。”
苏檀不由地收紧手指,一根一根攥进掌心,指甲掐进肉缝中。
她略抬头看他,柔声道:“奴婢不敢。”
姑娘长睫上还挂着泪珠,颤颤巍巍,沈修妄伸手用拇指为她揩去,难得如此温和。
“有何不敢。”
“本都督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日后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你唤我,我定救你。”
苏檀抿了抿唇,张开手臂主动抱住他的劲腰,侧脸贴着他的胸膛,柔婉恭顺至极。
“奴婢多谢公子。”
不管沈修妄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她都要装作受宠若惊。
这些日子,虽然偶尔也会有一两根情丝无意被拨动。
他屡屡为她破例,为她出气,护她在身后,现下又对她许下承诺。
凡人皆长着一颗肉心,不可能完全无动于衷。
但苏檀知道,她要的不是这些。
若要达成所愿,必须坚守本心,时时自省,事事清醒。
沈修妄抬手轻轻抚顺着姑娘的及腰长发,鼻尖萦绕她身上独有的幽香,凤眸微阖。
他想:只要她乖乖待在自己身边,定然会护她一世周全。
他愿意,亦欢喜。
皎月无声,晢晢如水。
帐内情人相互依偎,两颗心却南辕北辙。
翌日,天朗气清,风和日丽。
行船吃浅水,一路南下。
舱房后门处有一出口直通甲板,且是上等舱房独享的宽阔甲板。
苏檀端着铜盆,行至甲板旁,将里头的净面水尽数泼入运河之中。
不远处,长风和远泾正站在甲板凉棚下眺望两岸风光。
长风性子偏稳重些,只双手抱剑背倚着栏杆。
远泾却是个跳脱的,大大咧咧坐在栏杆上头,一只脚还悬在船舷之外,晃晃荡荡。
听到泼水声后,两人双双转过头来。
远泾腮帮子鼓鼓的,正咀嚼着什么,朝苏檀招手:“念棠姑娘,你可要吃鱼干?”
长风没好气瞥他一眼:“念棠姑娘怎么可能吃你的鱼干,又腥又咸。”
苏檀笑着走上前,“哪来的鱼干?”
远泾得意地朝长风挑了挑眉,从油纸袋中挑出一枚形态最好的鱼干递给她。
“昨夜我去找船老大闲聊,他给的,说是在江州买的。”
远泾边说边往嘴里又丢一块:“说来也奇怪,越嚼越香,越吃越想吃。”
苏檀微笑接过,闻了闻,咬下一小口。
指尖翻转,忽的发现鱼干背面粘有一小片某种香辛佐料的碎壳。
是草果么?
苏檀目光一顿,凑到鼻尖闻了闻,并没有闻到香辛佐料应有的香味。
那为何还要加入到食物中?
她抬眼看向远泾一片接一片往嘴里塞的模样,心头忽的浮起一丝怪异。
长风没好气地一把夺过远泾手中的油纸袋,怼他。
“从昨晚就开始吃,今晨眼睛一睁又吃,舱房里一股子腥味,你莫不是中了鱼干的蛊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