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檀拄着橼木拐杖,在穗香婶的搀扶下出了小屋,转而来到隔壁一间竹屋。
刚走到门口,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药味。
拐杖杵到砖地上,发出“笃、笃”的细微声响,苏檀尽量放轻脚步,缓慢走进屋内。
药味越来越浓,纵使搬来半个药材铺子也不过如此,可以想见屋内之人伤得有多重。
隐约可见竹床上趴着一个人,上半身并未穿衣裳,后背肩头敷满药粉,由白色绢布包裹。
中间伤势最重之处已然肿起,像是一座隆起的小山丘。
再走得近些才发现雪白的绢布已被染红小半,殷红血迹仍不停往外渗。
他的左臂虚弱搭在枕上,右臂由竹板夹着垂放于身侧。
两条手臂肌理分明,肤色冷白,布满零碎的血口子和淤青。
有干涸结痂的,还有呲开露出血肉的,深可见到森森白骨。
许是上过药,但他无意间又动过,这才再次裂开。
由于失血过多,上半身裸露在外的肌肤惨白如纸,某些血管处近乎透明。
男子此刻面朝里侧,看不见脸。
若不是身躯仍有细微呼吸起伏,当真与已逝之人无异。
苏檀站在竹床边,胸口似乎隐隐被石头压住,闷得喘不过气。
实在无法将眼前之人与素日里威风凛凛的沈修妄联系到一处。
她懂医理,也明白方才那位叫容霄的男子所言不虚,若非遇到高人,当真神仙难救。
容霄随后走进屋内,捧着一堆药罐还有干净绢布,搁到床前桌上,回身看向床上半死不活的人。
净了手便准备再为他换药,对苏檀轻松说道:“这小子命大,幸亏是习武之人,身板底子好,内力深厚,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说着伸手轻轻揭开他后背的绢布,皮肉和血渍早已粘连到一处,再加上伤药的附着,揭下绢布时可以清楚听到粘稠的剥离声。
光听着就叫人毛骨悚然。
苏檀不由握紧腋下拐杖,看向沈修妄后背完全裸露出来的伤口。
五道爪印犹如五把尖锐匕首同时嵌进皮肉之中,自左肩往右下腰,划下七八寸的长口子。
看不到一块好皮,肉已然全部翻卷出来,隆起肿胀,惨不忍睹。
有些泛白糜烂的血肉已然不能再留,容霄拿起一旁淬过火的刀子,手法沉稳,一下一下尽数刮去。
血水不出片刻又往外涌,像是要流尽男子体内所有鲜血。
生理性的疼痛让沈修妄的身躯不停微微发抖,肤色越发惨白。
容霄动作很快,迅速清理完伤口,重新撒上白色药粉,拿起一旁的绢布。
苏檀紧紧咬住下唇,偏过头去,不忍再看。
这伤,本该落在她身上的。
姑娘垂下眼睫,屋内静得落针可闻。
许是因为剧烈疼痛,沈修妄终于从昏睡中苏醒,猛地一下从里侧转过头。
迷迷糊糊,哑着嗓子呢喃:“苏檀,苏檀……”
他这一动,伤口又崩开。
容霄一把按住他,沉声道:“别动,再动当真要死了。”
苏檀方才已然偏过头去,现下似乎听到他的声音,后知后觉抬起头,不由地往竹床边又挪近两步。
轻声劝道:“沈修妄,你别动,我在。”
许是听到姑娘熟悉的声音,沈修妄不再剧烈挣扎,动了动泛白干裂的唇,眉头拧紧。
因剧痛渗出的汗珠子顺着额头颗颗往下淌,他重重喘出两口气,睫毛使劲颤动,终于挣扎着睁开双眼。
入目是姑娘站在床前垂眸看着他的模样,粗衣布衫,容色清雅。
眉宇间忧色难掩。
两相对视,沈修妄虚弱地弯了弯唇角,眸光微聚,抬头对她扯出一抹笑。
嗓音嘶哑:“苏檀,你没事就好。”
见他这副模样,苏檀眼眶微微泛红,轻声道:“你先别说话,也别动,容神医正在为你疗伤。”
沈修妄目光紧紧落在她脸上,见姑娘眼眶泛红,泫然欲泣,连忙勾了勾唇角,仍如旧时那般,噙着桀骜不驯的浅淡笑意。
“嗯,我没事,你别担心。”
他再一定睛往下看,才发觉姑娘拄着拐杖,左腿并未着地。
呼吸渐促,薄唇翕张:“你的腿……”
容霄总算忙活完,没好气地接话:“小丫头的腿没事,你先操心操心自己的小命吧,痴情种。”
说完扭头对苏檀命令道:“人也看了,暂时死不了,还不快回去坐着喝药。”
他边净手边嘟囔:“一天天的,在我这儿演梁山伯和祝英台呢。”
穗香抬头瞪容霄一眼,上前扶着苏檀,轻声道:“走吧,现下安心了。”
苏檀抿了抿唇,看向沈修妄,沈修妄对她微微颔首,唇角上扬,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虚弱。
待目送姑娘离开,他才缓缓闭上眼,额上的汗珠子直往下滚。
估摸着她还没走远,愣着忍住几声吃痛闷哼。
容霄擦干净手,回身看向他,似笑非笑:“还挺能忍。”
沈修妄敛了敛眉,现下无法起身行礼,只得先口头致谢:“多谢容神医相救。”
容霄不置可否,俯身桌前收拾药罐,又说:“神医什么的就免了,算我倒霉,把你们俩捡回来。”
他语气郑重:“不过我可有言在先,我不管你们是何身份,我也不想知道。”
“但你们在此处绝对不许与外界联系,若想走,等伤养好了尽管走。”
沈修妄心中有数,凡世外隐居者皆不愿被人知晓行踪,他应声答应:“容神医放心,待好一些我们就离开,不会给你添麻烦。”
容霄打量他很识时务,无需过多点拨,遂不再多说。
他收拾片刻,药罐一搁,又忍不住开口:“不过你小子也忒蠢了些。”
“这都半只脚踏进阎王殿了,还在姑娘面前强撑着说没事呢?”
沈修妄一滞,语塞。
容霄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模样,长辈训话似的指点他:“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没错,但偶尔也得在心上人面前学会示弱。”
“行了,你先趴着吧,这两日不能躺着睡,也别随意乱动,伤口再崩我当真救不回来了。”
不等他再答话,容霄已然收好宝贝药箱,哼着小曲儿迈步出了屋。
沈修妄伏在竹枕上,疼得眯了眼睛,长睫颤了又颤。
示弱?
后背又一阵火辣痛感袭来,他抿紧唇,硬生生扛着。
幸好,这伤落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