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冬雪,三日后方才渐止。
雪窖冰天,寒风侵肌。
沈家众人被贬为庶民,尽数罚没家产,头无片瓦遮挡,身无分文又负鞭伤。
撑着一口气为沈修妄下葬后,众人围抱成一团,哭在坟前,惶惶如丧家之犬。
京中一应权贵世家无人敢将他们接济入府,避之不及,唯恐受牵连。
流落之际,苏檀派人将他们接入城外的私宅庄子,为他们治病疗伤,供应炭火、吃食。
私宅庄子自然不如沈府气派豪华,但住下一家老小还是绰绰有余。
有些无处可去的忠仆,苏檀也一并将他们留下。
外头天寒地冻,从罪臣府邸出来的奴婢,更是没有活路。
这日晨起,苏檀先去查看老侯爷的伤势。
为护着家中孩子,老侯爷伤势最重,加之年事已高,昏迷了一日方才苏醒。
一老一少相视无言,沈老侯爷混沌的眸子眨了眨,浊泪潸然。
他说:“小檀,如今咱们可再没有退路了。”
苏檀轻轻颔首,为老爷子掖了掖被角,“阿爷,您放心,还有我在。”
老侯爷喉头哽住:“孩子,苦了你了。”
苏檀强忍着没掉眼泪,懂事摇头:“阿爷我没事,您好好歇着吧,身子痊愈了才能撑到最后。”
沈继阊沉沉叹出一口气,闭目点头,“好,阿爷听你的。”
就算是死,他也要撑到那一日。
苏檀查看了一下炭盆,热气腾腾,这才放心嘱咐小厮盯着些,轻手轻脚退出屋。
屋外白雪皑皑,有两个婆子提着扫帚扫雪。雪堆处,一个裹着厚棉衣的小男娃正撅着屁股,不知在捣鼓些什么。
苏檀抬眸看了他一眼,是沈仕盛,那个天不怕地不怕,被惯坏了的小霸王。
此刻早已换上寻常孩童的衣物,穿得鼓鼓囊囊。
苏檀收回视线,穿过廊下往自己院中走,两个扫雪的婆子看见了她,恭敬行礼。
“苏小姐。”
苏檀微微颔首,脚步不停。
又走出几步,身后突然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而后小男娃怯生生的声音响起。
“苏……苏姐姐。”
苏檀一顿,回身,只见沈仕盛不知何时追了上来,脸蛋冻得红扑扑的,手里还捧着一团看不出模样的雪团子。
“你叫我?”苏檀皱了一下眉。
沈仕盛连连点头,小跑上前,“苏姐姐,这个……这个送给你。”
说着直接将雪团子往苏檀手里塞,似是有些尴尬,他怕苏檀不要,塞给她以后,立刻转身就跑。
苏檀有些疑惑,垂眸看着手里冰冰凉凉的雪团子,约摸瞧出像是只兔子。
沈仕盛不是最讨厌她了么,也会送礼物的?
苏檀抿了抿唇,一抬眸,却见小男孩躲在不远处的廊柱后面探头偷看她。
低声道:“苏姐姐,上一回我推了你,对不起。”
他认错的模样有些拘谨,显然从前鲜少说对不起。
但又格外认真,显然,也是真心的。
苏檀弯了弯唇,“那好吧,这个道歉礼我收下了。
她自然不会同一个孩子计较,何况,是一个能够逐渐正常成长变好的孩子。
听到苏檀愿意原谅他,沈仕盛露出笑容,拍着胖乎乎的胸脯保证:“苏姐姐,你是我们全家的大恩人,等我长大挣钱了,我一定送你一只纯玉做的兔子。”
苏檀恍神一瞬。
这般小模样,竟有些像沈修妄从前给她画大饼的做派。
沈家的人,都是这般人精么。
她点头,“一言为定。”
达成协议后,小盛儿欢快地跑远了。
回屋后,苏檀把那只小兔子放在窗外檐下。
她坐在案前,单手托腮盯着兔子微微出神。
不知何时,灵韵悄声进来,将补好的银丝软甲叠好了放进柜中。
回身看见小姐又在暗自神伤,灵韵倒了一杯热茶递上。
“小姐,今日感觉身子可好?”
苏檀回过神,接过茶盏,“无事,那日我穿着银丝甲衣,鞭子没留伤。”
“只是……沈家人的鞭伤,吩咐他们好生照料。”
“是,属下明白。”
苏檀捧着茶盏,微凉指尖隐隐生出两分暖意。
老侯爷说,总要见血的,沈家人几代下来,养尊处优惯了,流点血也能长点记性。
她端起茶盏,揭盖拂了拂,送到唇边轻啜一口。
屋外传来叩门声。
“苏小姐,您在屋里么,我家夫人想和您说说话。”
是沈修妄母亲的贴身嬷嬷。
苏檀轻轻搁下茶盏,应声。
打开门后,撩开厚厚帘子,孙嬷嬷搀着沈母崔宁珍缓缓挪步进来。
灵韵搬了张松软的椅子送上前,安顿崔宁珍靠着坐下,又奉上一盏茶,随后和孙嬷嬷一起退出了屋子。
屋里只剩苏檀和崔氏两人。
崔宁珍鞭伤未愈,苍白着一张脸,她看向苏檀,动了动唇,一时间又不知先说何话。
苏檀坐于对面,抬眸看她,清浅道:“夫人先喝茶。”
“好。”崔氏颔首,端起桌上的茶盏。
她送到唇边抿了抿,忽然想起头一回见到苏檀时,她也是在品茗。
那日她睨着跪在底下的苏檀,指桑骂槐:上不得台面的茶就别往上端了。
思及此,妇人苍白的脸上忽的燃起火烧云。
以势压人,居高临下,时至今日,她方才知晓愧从何来。
今日她只是一介民妇,罪臣之母,苏檀仍对她以礼相待。
后辈心胸阔达如此,她当真汗颜。
崔氏放下茶盏,弯了弯膝盖就要跪地。
苏檀眼疾手快扶住她,“夫人,你这是何意?”
“我……我想替你妄儿谢谢你。”崔氏泪水倏然滚落,她握住苏檀的手腕,声调颤抖。
“从前在府里,我苛待你颇多。瞧不上你的出身,更觉得你配不上妄儿。”
“如今你不计前嫌,将我们满府的老弱病残收纳进宅,我……我当真愧疚难安。”
“我应当同你说一声抱歉才是。”
苏檀抿紧唇,扶着她坐下,“夫人不必如此,你就当我是为报二公子的恩情。”
崔氏泪水涟涟,“苏檀,多谢你为妄儿做的一切。”
“如今他不在了,我做母亲的真是悔不当初。”
“你不知道,五年前他出征北境前几日,曾同我提过,要娶你为妻。”
“我当时没有点头,想着抬你为妾室也就够了。”
“谁知道……这一晃,就叫你们错过五载。”
她泣不成声:“后来啊,妄儿好不容易又再次寻到你了,这一回我是打心眼里赞同,还想着怎么才能同你拉近一点距离。”
“谁能料到,他……”
“呜……”崔氏再也说不下去,捂着帕子痛哭。
苏檀心里也难受,她这么一哭,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没憋住,跟着一起往下掉。
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夫人,万事朝前看。”
“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
姑娘轻轻柔柔的嗓音胜过疾言厉色,崔氏心里紧固的大坝彻底决了堤,她紧紧握着苏檀的手。
泪如雨下:“好孩子,是母亲从前对不住你,咱们这辈子再也没有婆媳的缘分了。”
“你日后要好好的,好好的过……妄儿说过,他希望你长命百岁。”
苏檀落着泪连连点头,哑着嗓子迟迟说不出那一声好字。
屋外忽然传来急促脚步声。
灵韵叩门:“小姐,宫里派人去城中苏宅宣旨了!您速速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