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新柳抽芽,迎春含苞。
冬日沉闷一扫而空,初春暖阳乍泻千里。
皇宫御花园。
乔煜陪着皇帝坐在亭中对弈。
玉制棋子颗颗剔透晶莹,你来我往,有条不紊落于交叉线点之上。
黑势气成一片,白子紧咬不放。
赵贤朗声笑笑,打趣道:“丞相啊,这局棋,朕快胜不过你喽。”
乔煜浅笑颔首:“岂敢,是陛下让着微臣。”
“欸,何来相让一说。”赵贤端起茶盏,“朕觉着你倒是喜事将近,春风得意,棋艺也跟着起来了。”
乔煜笑容愈盛,不假思索:“陛下说的极是,能娶到苏檀,是我此生之幸。”
“能得陛下亲自到场证婚,更是我与夫人的荣耀。”
“瞧瞧,到底是快成亲的人了,称呼夫人如此亲昵。”赵贤饮下一口茶,随口问道:“邀请朕去证婚,可曾拟定成婚喜堂布置何处,就在乔府?”
乔煜捻了一下指尖棋子,“尚未,苏檀喜好不拘,我与她皆无双亲在世,无需拘于俗常,在府中摆寻常婚宴怕是俗了些。”
他戛然而止,并未再多说下去。
赵贤垂眸思忖,兴致盎然,“朕记得,去岁不是赐了你一座隐山园林么?”
“那处依山傍水,如今又是春日,山花烂漫,溪涧潺湲。”
乔煜指尖一凝,笑了笑,“陛下所言极是。”
“若是设婚宴于园林之中,颇有意趣,定能让宾客们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赵贤显然很是赞同,微微点头,“朕也觉得甚好。”
“那便多谢陛下,臣与夫人商榷一番,隐山园林恭候圣驾。”
乔煜拱手致谢。
“行了,你还同朕行什么虚礼。”赵贤笑得越发平易近人,“算起来我们已相交十数载,朝堂之上是君臣,旁的算兄弟。”
乔煜心头微微起伏,垂首退却,一如往常般恭敬:“臣,不敢。”
“臣,始终是陛下的臂膀,甘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赵贤满意打量他一眼,嗯了一声,执子落下:“行了,朕知你忠心。”
“快,继续,这一局,朕必要赢你。”
御花园中春和景明,君臣对弈,一派祥和。
隐于云层深处的春雷蠢蠢欲动,波云诡谲,山雨欲来。
转眼已至二月十五,婚期前三日。
京城珲春茶楼,雅间。
桌案之上铺着隐山园林的内外舆图,包括整座隐山的山道和小径。
皆标注清晰,布置详尽。
苏檀提起朱砂笔,将几处要隘圈出来,抬眸看向乔煜。
“暗兵已然安排在这些位置,只待喜宴的烟花燃起,他们就开始行动。”
“赵贤身边的御林军不过两千,分段截开,逐一击破。”
乔煜仔细揣摩,颇为赞同:“嗯,如此一来他定然插翅难飞。”
“苏檀,你们计划得很是周密。”
苏檀弯了弯唇,“也要感谢你,帮我们布这个局。”
她略一踌躇:“乔煜——”
“你,你可知道一旦事成,当朝丞相的位置也许就不会是你的了。”
没有任何帝王,会重用叛主的前朝臣子。
她清楚,乔煜也清楚,她还是很想问出口。
“你真的不会后悔么?”
毕竟,为了站到这个位置,乔煜用了十几年的时间。
换做是旁人,宁可与昏君共沉沦,也不会行此险招。
乔煜没有回答,缓缓收卷起舆图,送到烛火前点燃。
男子清风朗月的模样,随着烟气舔舐,渐渐变得生动。
他的眸中,有火焰。
乔煜反问苏檀:“那你会后悔吗?”
苏檀一时无言,片刻后两人同时摇了摇头,而后相视一笑。
是了,他们当然不会后悔。
成也好败也好,总有个结果,那就坦然接受。
苏檀静静看着乔煜将秘密舆图焚烧殆尽,黑色残灰熔成一团,她心头忽的揪紧,有些不适。
怔了许久,轻声问:“乔煜,将婚宴设在隐山园林,当真是你主动对赵贤说的么?”
乔煜抬眸,语调平常:“自然,我请他去隐山园林证婚,合情合理。”
苏檀抿了抿唇,她知道赵贤对乔煜本就有此承诺,乔煜如此行事并不突兀。
可不知为何,她心里莫名有些不安。
乔煜拿起帕子擦去指尖残灰,倒了一杯茶递给她,“日期将近,我知道你紧张,放松点,我们会成功的。”
苏檀看向他的双眼,想要再看出些什么,奈何除了柔和赤诚,旁的情绪她读不出一星半点。
兴许真的是她多想了。
最后苏檀只得压下那点因为紧张而产生的不安,伸手接过茶杯。
“好,那事成之后我请你喝酒。”
乔煜欣然答应:“好啊,说起来,来到大魏这么久,咱们好像还没一起喝过酒。”
他举起茶杯敬她,“三日后,你可要陪我饮尽兴。”
苏檀与他豪迈碰杯:“一言为定。”
两人仰头喝完杯中茶水,又说了些许话,苏檀看着时辰不早了,便起身准备离开。
按大魏嫁娶习俗,新人成婚前三日不能见面。
今日,是他们大婚前的最后一面。
乔煜起身送她至门外,苏檀回眸对他笑了笑,“不用送了,二月十八见。”
乔煜默然点头。
再见。
他目送姑娘走出雅间,穿过长廊,迈步往楼下走。
盛满笑意的眸中隐隐溢出不舍,喉结滚了滚,他追出两步,扶着楼梯栏杆,对苏檀的背影哑声唤道:
“念念,你能否再叫我一声,小鱼哥哥。”
苏檀闻声回头,距离有些远,加之楼下大堂茶客嘈杂,后面的话她没听清楚,只听到他叫她念念。
苏檀疑惑蹙眉,“乔煜,你说什么?”
姑娘回眸一面,已胜万千。
乔煜整了整心神,对她摆手示意,“没事,回府路上注意安全。”
苏檀浅笑点头,也对他摆了摆手,随后款款离去。
直至背影彻底消失于眼前,乔煜仍站在原地,愣愣出神。
方才苏檀回头的那一瞬,让他想起旧时。
许多年前,他们同行上下学,走到家门口苏檀也会这般对他摆手。
她笑着说,小鱼哥哥,明天见。
乔煜缓缓垂下眼帘,双手撑着栏杆,细长手指攥得很紧很紧。
对不起,念念。
无问从楼下上来,走到近前,低声道:“公子,您可还好?”
乔煜没有抬头,沉声问:“都布置好了么?”
“一切都已妥当,只是——”无问不敢多言,面露挣扎之色,又满含不甘和殷切挽留。
“没有只是。”乔煜直起腰身,眸色坚定打断他要说的话。
“记住你只需要听令,完成我的任务,而不是指挥我。”
无问梗着脖子,固执地问了一句:“那日后属下该听谁的令?”
乔煜怔忪片刻,没有回答,毅然转身。
只是眼尾隐隐泛红,压抑一片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