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阳昇这话说得不好听,但却并不是要威胁警告拂晓,只是陈述事实。
拂晓当然清楚这后果,反倒是觉得秦阳昇的担忧多余,“我当初救他一命,现在我活着,他也活着。我却要为了一具独立的躯体,冒着元气大伤的风险,再置他于死地。你傻,还是我傻?净操空心!”
秦钰将拂晓的意思转达,当然是转换了词句,没那么出言不逊。
但秦阳昇知道拂晓的本性,想也知道他绝对少不得嘲自己两句,有些怜悯同情地看了秦钰两眼。
他倒是听不见,心不烦,苦了他这徒儿在中间当传话的,替他受气了。
转而他又忧愁,有些担心秦钰迟早被拂晓带坏了,说话越发不客气,不知道礼留三分情面。
拂晓一看他那表情,就知道他又在瞎操心,当下又是嘲讽几句,让秦钰传话,“你其实对于法器的炼制,已经有了确定的打算了吧?今儿过来问这些,说好听点,你是来问我意见的;说难听点,就是暗示秦钰收心修行,剩下的由你包办。”
转达了拂晓的话,秦钰也是看着秦阳昇,追问了句,“师尊可是已有了妥善打算?”
“算不上妥善打算,但也确实有些想法。”
秦阳昇迟疑一瞬,还是跟他们提了自己的想法,“以你的本命法器作为拂晓的寄魂法器,虽然成功率能增加,但也有使他的魂识被你吞噬的风险。”
“轻则,他失忆丧识,需要重新修得灵识;重则,就此被你吸收,日后便是法器再蕴灵识,只怕也不过是你意识的衍生,而与他无关。”
风险说在前面,秦阳昇停顿一瞬,抬眼看向秦钰,话却是说给拂晓听的,“如此,你可还愿护他周全,选择保持你们之间的联系,而行寄魂之法?”
“废什么话!”
拂晓嫌他啰嗦,“我真能罔顾他性命,获得躯体重生,还需要这么费劲儿?早几十年老子就动手了。”
如果拂晓不愿冒险,他们之间其实还有一条最简单的路——秦钰放弃自己的意识,由拂晓吞噬他的魂力,掌握这具身躯。
甚至不需要再刻意准备什么,就在现在的基础上,秦钰的意识再薄弱一点,拂晓就可以掌控这具身体的行动。
比如,秦钰现在昏过去,意识陷入沉睡,或者自封意识,主动出让身体的控制权,拂晓是可以代替秦钰操纵这具身体在世间活动的。
他的力量还由秦钰供给,双方的从属关系却是就此颠倒。
虽说秦钰现在什么都听拂晓的,这主位占着也跟没占一样。
在某些时候,拂晓想借秦钰五感体验什么新奇玩意儿,美味佳肴时,其实就是一种身体控制权的交换。
这种事,彼此间早已熟稔,并对此达成了一种无言的默契。
最简单的这条路,他们心知肚明,拂晓不提,秦钰便装不知。
他也曾有过这个冲动,将此事揭破,让位给拂晓,但每每有这个念头,就能明显感知到拂晓的抗拒。
“谁稀罕他这身皮囊,渡个劫都被天道针对,麻烦死了!”
拂晓不耐烦起来,是没什么好话的,“再说了,我牺牲这么多,原本的身体都失去了,又几次帮他渡劫。现在弄死他,那我之前在干嘛?闲得没事儿干吗?待在他识海里这么多年,是我不想出去乐得在这儿蹲着养蘑菇?我树杆儿上都长菌子了!”
“你想采回去煲汤,治治脑子吗?”
这话是奚落,但在秦钰识海的具象里,魂体渐渐幻化为一株树苗的拂晓,确实郁闷地发现自己树干上,不知道为啥开始长草、长菌子了。
他严重怀疑,是自己在识海里太无聊,又吃得太好,消化不掉,东想西想的时候,以意念在树身上寄养了这些杂七杂八的小草、菌子。
这会儿听了秦阳昇的问话,虽然知道他是陈述事实,好意提醒,但拂晓还是觉得自己受到了挑衅,质疑,很是不高兴。
他甚至想抢秦钰的身体控制权,亲口怼秦阳昇。
但秦钰虽然会怼他师父,却还是个恭敬乖顺的好徒儿,哪儿能让拂晓真的将这些气话,由自己的口向自己师尊嘲讽?
一边安抚着生气的拂晓,一边向秦阳昇转达了拂晓的意思,秦钰为拂晓辩解了句,“师尊,拂晓不会害我的。”
如果以前这话只是他自己的感觉与猜测,今天听了拂晓的气话,反倒是让他有种心落到实处的开心,连那为拂晓辩解的话,都带了些压不住的欣喜,显出几分炫耀的意味。
秦阳昇当然知道拂晓如果有那个心思,不会沉寂到现在,而只要他提了,秦钰不一定会拒绝。
现在说这些,倒不是不信拂晓的为人,只是他习惯了在行事前,将一切的利弊都呈明,让当事人知晓所有的真相后,给出确定的答案。
他是个不喜欢替别人做决定的人,自己更是不善于抉择,所以喜欢将一切禀明,将选择的权力交给别人,而别人选择的结果,给出的答复,将会为他指明方向,让他得出自己的选择,并一以贯之。
秦阳昇面相上的薄情,也不是没有缘由的,一经决定的事,在他这里就没有反悔的余地。
所以在得出肯定的答复前,他总要再三地确认,就像此刻这样,哪怕明知道会惹恼拂晓。
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秦钰对拂晓会如此信任。
能笃定地说出,对方一定不会害自己这话,是一种幸运,但也可能成为一种不幸。
毫无保留的信任,一旦被辜负,必然带来最惨痛的结果。
秦阳昇在生死锋刃间游走多年,要说信任的好友,双手数不过来,但要说像秦钰这般笃信谁一定不会害自己,他细想下还是有不少人选的,却难像秦钰此刻这般肯定地宣之于口。
没想到,今日倒是被自己弟子上了一课。
秦阳昇失笑,心似有所悟,眸色微变,却是敛识暂时隔绝了此点念想,诚挚向拂晓道了声抱歉,“是我狭隘了,抱歉。”
拂晓在秦钰识海里哼哼了两声,心情好了不少,却是一时有些分不清,是因为秦阳昇的那声道歉,还是为秦钰那般笃定的信任。
他们共经多回生死,拂晓自己都不明白,那些无意识或有意识的相助,到底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秦钰。
他向来是以自己为优先地考虑事情的,但也确实在是否夺舍秦钰一事上,不曾有过半点念想。
或许,真是如自己所说,作为草木之躯,看不上秦钰这血肉之躯;又或者,是付出了太多去保秦钰周全,觉得最后要是夺舍了秦钰,无疑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拂晓理不清,干脆就不管了,安心地享受着被秦钰哄着、捧着的日子,在识海里种着他的蘑菇。
比起在山崖上一棵树清寂的苦修,他很享受当下有人捧着,事事以他为先的感觉。
那跟听飞鸟们八卦,与它们闲聊,是不一样的感觉。
甚至与他最要好的鹄,他们之间的交谈,也不像他在与秦钰说话时那般放纵到放肆。
怎么说呢?
多少有些鹄说过的,恶毒地主、昏庸暴君的古怪德性儿。
有时候他自己想来都嫌弃,并为此反思,但秦钰似乎不在乎,搞得他常常反思到一半,就因为他这不计较的纵容,而放飞自我地越发放肆。
以前总听暴君、纨绔做的缺德事儿,现在他倒是有些理解为什么说好性本善的人,长着长着就成了那副德行。
被惯的。
别管是实力太强,别人被迫惯着他,还是本身草包一个,全靠别人纵着才能作威作福,自由放肆而不自省的时间长了,就算不会成为恶徒,也肯定会养成些讨人厌的怪脾气。
这一想,拂晓又觉得秦钰可能是故意的。
将自己惯成这副自己都觉得讨人厌的德性,却又无所怨言地对自己的坏脾气照单全收,让自己下不了手弄他。
像是突然之间开窍,拂晓没少为这点儿,在识海里碎碎念秦钰的坏话。
秦钰完全不知道自己又是怎么招惹了他,只能耐着性子哄,猜他又是想要什么新奇玩意儿是自己忘了帮他找,又或者是想吃什么。
最后,得了好处的拂晓却不见有多高兴,好处全收,但对人爱搭不理,只管撵他去修行。
自从那天跟秦阳昇谈过后,秦钰就将手里的事务安排了一下,将更多的心思放在了修行上。
而秦阳昇从乾清峰离开后,就去找了三长老,在他的书中世界里闭关,体悟那偶然所感的灵光,也借书中自成的世界掩盖自身突破此界极限的气息,闭关压制境界。
三长老也趁这个时间闭关,一心为秦阳昇护法,钻研突破此界极限的玄机。
宗门中的大小事,自然而然,秦钰那刚执行完任务回到宗门的五师弟接管,也是忙得脚不沾地,天天寻着空地来找秦钰,让他分担点儿。
“小师兄你当个人成不?我刚执行完任务回来,都没来得及歇口气!”
刚回来就被委以重任的五师弟愁眉苦脸地诉苦,“咱们这么长时间没见,我又是那么危险的任务,你竟然都不问问我有没有受伤,任务顺不顺利,兜头给我一堆事儿。说好的师兄弟情谊,一走两年,转头空啊!”
秦钰在案前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我没跟你说好。”
“……”
五师弟沉默了,他想闹,但秦钰嘴更快。
“还有精力向我诉苦,可见不曾受什么严重的伤。任务能顺利交接,途中想来虽有各种辛苦,但都被你机敏化解,最终如愿达成完满结局,你能力又有增长了。”
说着,他还衷心说了句,“恭喜你了,师弟。”
五师弟有很多话,但被他这几句给堵了回来,嗫嚅半晌,撇撇嘴,在旁边坐下蹭了杯灵茶,“别以为你夸我成长了,我就会接手这些事。我是成长了,所以作为师兄,您更该给我点时间闭关修行,沉淀所得。”
“贡献堂近期上了一批上好的固本培元丹,作为贡献点兑换物品。”
秦钰头也没抬,理了几分待办的事,写了册子,往桌案边一放,“弟子招新大会在即,门内有很多需要准备修整的地方,繁杂了些,但贡献点是平常的三倍。”
“作为师弟,为师兄分忧是应尽的本分!”
五师弟放了茶杯,摸了秦钰写的册子,一本正经得仿佛刚刚那个愁眉苦脸抱怨的人不是他,他也从来没有拒绝秦钰提出的要求。
都是些常规的事,按往年的方式办就行,确实不是很难,就是要跟自己四师姐交接事务,沟通招新流程。
这让他有些头疼。
他这四师姐,有些过于要求完美了。要将招新的事安排得让她满意,就算参照往年的惯例,也少不得要被揪着挑不少毛病出来。
想到这,五师弟不免又瞄了秦钰一眼,颇有些怨念。
他觉得这是小师兄故意的,不想应付四师姐的吹毛求疵,所以将这事儿丢给自己。
虽然这些事由小师兄操办的时候,事事考虑周详,让他那难对付四师姐没能挑出什么毛病来。
但他自认没有自己小师兄那么多心思,能提前预判四师姐可能会挑的毛病。
叹着气,五师弟又缠着秦钰要了些意见,拿着册子办事儿去了。
这次应该也会有些友宗来进行交流,得想个办法将三师兄拐来帮忙,不能自己一个人挨训。
上等固本培元丹呢,冲击元婴境界时,要消耗的数目肯定不少,次品肯定不行,这批上等货,怎么说也不能错过。
想来三师兄也不会拒绝这能赚贡献点的好机会。
不就是挨师姐训?
都习惯了。
总比被小师兄扎心窝子要强。
从秦钰院儿里走出去这几十步路,游离在外的黎安就见秦钰这小师弟变了数回脸,在想什么,简直一目了然。
这让他不得不感叹乾清门氛围之宽松,同时也有些怀疑秦钰这小师弟外出做任务时,是怎么做到不被人骗的。
至于他为什么能将秦钰小师弟的表情变化都看得这么清楚,不过是因为秦钰的神识笼罩着整个小院儿,在警惕着可能出现的危险。
而黎安跟着拂晓的意识,就借着秦钰的神识,将周围能看的乐子都看了个遍。
没办法,他们太无聊了,在识海里待着,就只剩这么个爱好。
总不能在秦钰办正事的时候,将人薅来给自己消遣吧?
会影响他修行的时间,减缓自己力量恢复的速度,不划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