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道间的一垛篝火边,苟政沉默地坐着,舌头不时在口腔中打个转儿,大兄苟胜那一拳一脚,也确实够狠。不过,此时的苟政,对于肉体所受的折磨,忍受能力已然大大增强了。
这不是太困难的事情,只需回想一下沿途所见那些或吊、或叉在树上的男男女女的尸体就行了。就在不远处的潼关关楼上,同样悬挂着不少首级、尸身,也不知是哪里的叛逆,哪家的乱民......
篝火周边围着一圈戍卒,十七八人的样子,都紧紧地挨着,真正的抱团取暖。当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不在他这个什长这里,都眼巴巴望着架在篝火上笨重的黑铁锅,腾腾蒸汽带出麦香,弥漫在周遭,饥与寒是他们这些戍卒所面临最艰巨的挑战。
谪戍之前,三兄弟皆有军职在身,苟胜为护卫督下属幢主,苟雄为队主,苟政为什长,层次分明,部属七百余人。
在羯赵军队体系中,实则算不得什么大势力,并且饱受排挤与限制,因为他们并非羯赵“国人”,也非胡裔,也不像羯赵朝廷收买的那些汉族地主,还不像同出略阳的苟氐那般自由,部属众多,还有蒲氐这座大山可以依靠......
但这支以苟氏兄弟为核心、苟氏族人为骨干,东迁后糅合了赵人、流民、杂胡的部曲,抱团取暖,互相扶持,也已在这个操蛋的世界挣扎好些年了,依眼下形势看,这种挣扎还将持续下去。
寒夜下的篝火,能够提供的热量实在有限,不过火光映照下,苟政那张冷峻的面孔上也终于多了几分“人色”。紧挨苟政坐着的苟安突然发声,把苟政从自我的沉思中给拽了回来:“郎君,麦熟了......”
回过神,抬眼正对着脸上带着些醇厚笑容苟安,而周遭的部曲们,都以一种期待的目光望着自己。苟政自然不会,也不敢让这些部曲失望,摆摆手,冲苟安吩咐道:“让众人分食吧,之后,继续就地歇息,保存体力,注意御寒。稍后值夜,自我而始,一个时辰后,你替我!”
“诺!”
苟安应命,下属的戍卒们也听到了苟政的吩咐,都来了精神,这个季节,如此境遇,能有一口热粥喝甚至都是一种奢侈,若非苟氏兄弟的威信让众人还保持着基本的克制,就是争抢起来也不稀奇。
冰凉的山风呼呼地刮着,篝火闪烁间,人影晃动下,苟政那严肃的面庞上仿佛被映出了一座不动的山岳,当然,沉思的额头间,始终萦绕着一片挥之不去的阴霾。
“郎君,一日未进水米了,你也喝碗粥吧!”一碗热腾腾的小麦粥被苟安捧到苟政面前。
“多谢!”苟政顺手接过,应了声。
低头看着手里的粥,稀汤就着火光几乎能映出他的脸,粥面上漂浮着麦渣,麦香不是很浓郁,也看不清楚碗底有多少麦粒,勉强值得接受的,大概是从陶碗上传递而来的丝丝暖意了。
但就是这样清汤寡水的麦渣粥,在如此旅途间,也是算是很稀罕的东西了。因此,莫说是什下戍卒了,就是苟政自己,也是狼吞虎咽,即便泡在粥里,麦糠也有些拉嗓子,但随着热流入腹,寒意被驱散几分,口感什么的,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饥饿感得到少许的缓解,精神了些的苟政,不由端着那個被舔得一点残渣都不剩的陶碗,心中不由暗叹,就这样的“稀糠”,他竟然能咽的下。
如今的际遇,还是得感谢羯赵的“恩赐”。他们这些戍卒,被发配凉州,邺城朝廷可不会提供半点后勤供应,粮食、草料、被服、行囊以及车马,都得由诸部,准确地讲由诸兵士自备。
这也就罢了,毕竟在羯赵军事动员体系下,所有充军之丁壮,都需贡献车、牛、粮、绢,那是连人带家产被吞个干净,不从者死,突出一个简单粗暴,毫无道理可言。
因此,这上万戍凉高力,自备车马粮食也是理所应当的事。而他们这些人,本是“戴罪”之身,威胁较大,采取一些防备措施也是必要的,不只禁止兵器、甲胄的携带,还限制口粮,以一人两斛的量计。
且不提一人两斛的口粮能否支持所有人抵达凉州,并安顿下来,也不说是不是每个人都能备足粮食,就这朝廷还怕高力戍卒吃饱了,临出发前又从戍卒身上刮了一层油,甚至可以说是刮了一层皮。
负责收缴粮食的中军官兵还直言,他们这些人携带粮食必然超额,身上也不知藏着多少其他食物,不治违禁抗命之罪,就已经是朝廷对他们格外宽容了,他们应当感恩......
从邺城走到凉州,遥遥一千五六百里长途,可想而知,在短缺的物资供应以及紧张的行程下,这些高力戍卒从精神到肉体上,经受了怎样的折磨!
而他们这些人至少还有“苟氏”这面旗帜可以团结依靠,有勉强坚持的资本,路途中还能够互相帮衬,至于那些没有真正依靠的“散兵游勇”们,日子就凄惨了。
如今他们这些人,与此前见识过、杀戮过、掠夺过的小民、黔首,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同样是饥寒交迫,同样是朝不保夕,同样面对强权的野蛮凌虐。
若是过去的苟政,即便满怀怨望,或许也就心里骂骂,嘴上不敢表示分毫,然后和这成群结队的戍卒一道,麻麻木木、浑浑噩噩逶迤而行在这艰苦旅途,走向绝望的深渊。
但如今的苟政,别的不提,至少不会选择在沉默中死亡。然而,只稍微“爆发”了下,就遭到了来自大兄苟胜的强力镇压。
对此,他还真就没法生出多少怨气来,这个世界,还轮不到他一个小小的苟政指手划脚。同时,来自大兄关怀与爱护,苟政也是能实实在在感受到的。
污浊而残酷的世道,让挣扎其间的人们,多了野性甚至兽性,信义也变得弥足珍贵,像苟氏兄弟之间这般保持着一种相对纯粹、真挚关系的,实在不多。
忙活结束,苟安又很是熟稔地坐回到苟政身边,舌头一伸,将嘴角残留的渣子卷入嘴里,含吞入腹。也不怕烫,直接探手将燃烧的柴火摆弄一番,压抑的火苗迅速蹿起。
汉子名唤苟安,自然是苟氏族人,沾点亲带点故也很寻常,不过更为重要的是,他是大哥苟胜派来辅助苟政管理这一什部卒的。如今的苟氏部曲中,苟姓虽然不多,但剩下各个都是精悍之士,就连苟政此前也有一手不错的骑术与射艺。
苟安就更加甭提了,十五岁就跟着苟胜到军中打拼,手上也是有十几颗人头勋章的,在苟氏部曲中当个队主都绰绰有余,放到苟政身边,更多的还是出于大兄对小弟的关爱。
带有几分探究与好奇的目光落在苟政那张沉静的面庞上,那思索的眼神中仿佛闪烁着有别于绝大多数戍卒的光芒。苟安嘴角一咧,露出他那憨直之态,一种安慰的语气劝道:“郎君还在为适才之事烦忧?我追随幢主多年了,也是第一次见他如此失态。不过,依我看来,实无必要......”
听其言,苟政一时没有接话,而是捡起边上了几根枯枝,折了折丢入篝火,一股刺鼻熏眼的青烟迅速冒出。偏头看向苟安,苟政问道:“你有何见解?”
闻问,苟安微微仰起头,脸上露出一股严肃,语气坚定地表示道:“只要我族人部曲齐心,凉州又如何,纵然如郎君所言,被派去打张氏又如何?
像我们这等身份的人,还能逃脱战场不成,不是我杀人,就是人杀我!腥风血雨,刀山火海,闯过去即是,何惧之有!”
见苟安这副豪壮模样,听其慷慨之言,苟政不免诧异,问道:“看你平日憨直醇厚,竟能说出如此豪言壮语,听你谈吐,莫非也读过书?”
闻言,苟安又不禁狐疑地打量了苟政两眼,纳罕道:“我这点文墨,还是当初郎君读书时教授的,此事郎君莫非也忘记了?”
面对苟安的疑问,苟政面皮不自然地抽搐了下,手却很自然地抬起在额上轻轻一捶,一副头疼的模样:“西行以来,满脑疑思,记忆却是混沌了!”
“此事就休提了,听大兄的,暂且忍耐,先到凉州,再言其他!”紧跟着,苟政又扬扬手道:“我算是看出来了,大兄、二兄还有你,今夜是轮番在教育我啊......”
听苟政如此说,苟安讪讪一笑,道:“郎君玩笑了,属下岂敢,又岂能同幢主、队主并论?”
“今后若有机会,还是多读点书吧!”苟政适时地转移了话题,对苟安道。
苟安嘴角却不禁一咧,道:“如今这个世道,读书何用?纵然满腹经纶,亦不如一柄长刀好使,晋室多少儒将才士,还不是被不通文墨者打得丢盔弃甲,南渡江东......”
听苟安如此说,苟政心头蓦然涌起一股冲动,想要说些什么,但被他遏制住了,但不吐终究不快,深吸了一口气寒夜的凉气,沉声道:“读书还是有好处的,明理,涨见识,就这万余高力,能说出你这番话的,怕也是凤毛麟角!”
苟安沉默了,没有接这话,过了一会儿,又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了:“据说军中粮食不足了,有些幢队,已有断粮迹象!”
闻此讯,苟政并无讶异,脸上浮现的,也只是若有所思,道:“别的幢队,我们也管不了,顾好自己吧!”
“郎君说得是!”苟安点头应和,但神情之间颇为郁郁。
感受到他情绪的不对,苟政安抚道:“本部口粮哪怕同样不足,但省俭着消耗,足以支撑我等至凉州!”
闻言,苟安粗粝的面庞间却浮现出一抹愤怒:“若非出邺之时,中军掠粮,我等何需如此忍饥挨饿!”
“事已至此,抱怨也无大用,若不上缴,我们这些人,恐怕连邺城都出不了!”苟政摆了下手。
思索片刻,苟政抬手指着脚下,道:“比起此间境遇,真正令人忧虑的是,抵达凉州之后,如何立足,如何生存?届时难道指望朝廷与雍凉官府?”
“是啊!”苟安先是一愣,然后反应过来了,气息都显得急促了几分,道:“天气寒冷,我等还能抱团生火取暖,熬一熬也就撑过去了,但没有吃的,岂不是让我等去死?饿极了,兵士们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说到这儿的时候,苟安脸色已经分外阴沉,但同时,那双暗沉的双目中也涌动着一丝可以用“疯狂”来形容的东西,看着便让人心悸。
“总会有办法的!”见其状,苟政不由抬手拍了拍苟安肩膀,轻声安抚道。
“是!有幢主在,郎君你也向来聪明,会有办法的,这么多袍泽弟兄,岂能没有出路!”苟安迅速调整过来,嘴角甚至带着点笑容:“实在不行,我们去抢些粮食就是了......”
“你看,你这个提议便可行!”苟政应和道:“秦雍大地八百里沃野,总归是有粮食的,只待我们去寻觅罢了!”
话是这般说,苟政紧皱的眉头却始终难以舒解,他心里当然清楚,事情并不会那么简单。他们这一什,乃至一幢戍卒,且不提能否敌得过那些坞壁、部族,重要的是,这上万戍卒,想靠抢劫实现饱腹,那得掀起多大的动静,朝廷与官府又岂能坐视。
虽然苟氏兄弟只以自家部曲为自己人,但此时,同属谪凉戍卒,从这个角度来看,也算荣辱一体,生死共济,至少在旁人看来,他们就是一路的,而不会将各部各族区别对待。
他们这干人,能如大兄苟胜所愿那般平稳顺利地抵达凉州吗?苟政对此,持悲观态度,看看这万余高力吧,就如同一堆干柴,每个人胸中都憋着一团火,而一旦这股火被引出来,后果是不可想象的,而苟政此前的一些言论,就属于在“玩火”,而玩火者,是容易自焚的......
念及此,苟政再度愁眉紧锁,比起那些有的没的,似乎眼前这干人的肚皮问题,才是燃眉之急。当即朝苟安使了个眼色,两人起身,前去查点他们这一什的家底。
事实上,也没什么好盘点的,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他们这些人虽属谪戍,规矩与出征有所不同,但对于粮秣的关注,反而更高,毕竟没有朝廷来托底。关于口粮问题,更是每日关注,在这方面,连苟政心里都有一笔账。
二人就像守财奴一般,又盘点了一遍,终究不可能多出些物资来。两匹马,一头牛,三辆车,6斛陈粟,2斛粗麦,三匹旧布,再加一小罐粗粝泛黄的盐巴,以及一些杂七杂八的物件。就这,在整个谪戍高力之中,或许都算富裕的了。
盘点结束,苟政凝思许久,方才严肃地冲苟安吩咐道:“给你一个任务,暗中打探一番梁督那边的情况,军中有何异常,也要报我,记住,不要声张,引起旁人注意!”
“郎君意欲何为?”闻言,苟安面露紧张:“幢主方才可交待过......”
“放心,我不会乱来!”见其应激反应,苟政摇摇头,摸着胸口自嘲道:“此处,现在还疼痛,我又岂是不长记性之人?只是心中有些计较罢了!”
苟安犹豫少许,还是答应了。梁督指的乃是护卫督梁犊,是他们这些高力的统领,曾经顶头上司,于如今这些戍卒而言,这大抵就是两者之间仅存的联系了。
然而,对苟政来说,却多少有些特殊,尤其在近来听闻并熟悉梁犊这名字之后。在他对这段历史一鳞半爪的了解中,似乎就有“梁犊起义”这一条,过程不甚清楚,但结果显然不妙,这也是这两日苟政言行表现异常的原因之一。
而以眼下的形势看来,他们这些挣扎于世间求生的小角色的命运,还将与梁犊的选择挂钩,大兄苟胜虽然一路谨小慎微,苦苦坚持,但事物发展,怕也难如其所愿。
吩咐完,强行让苟安歇息,苟政自个儿,则坐回篝火旁,继续对着火苗沉思。篝火微微晃动,闪烁的光芒中,映照出的仿佛是一段历史悲歌,一场民间疾苦……
未来出路又在何方?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
自八王之乱以来,豪杰并起,胡虏南侵,天下板荡,中原陆沉,衣冠南渡,纷纷扰扰四十余载。
神州大地,再次经受了一场彻底的破坏与毁灭,山河破碎,宗庙尽毁,胡人残暴猖獗,晋人饱受凌虐,流血与死亡成为时刻笼罩于苍生头顶的阴影。
整个北国,仅仅在羯赵开国皇帝石勒统治期间,有了少许的安定与恢复,让北方士民获得片刻的喘息之机。
然而,仅此而已,短暂的安宁,似乎也只是一个治乱循环中微不足道的过渡期,完全无法掩盖胡虏对北方士民野蛮统治的本质,仿佛只是为下一轮的大乱积攒力量,尤其是石虎残暴当道的这十数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