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在巳时前后,春日已然高起,向渭河平原播洒着万丈光辉。阴槃县城西北侧,在离营两里的地方,一支苟军列队肃立,默默地等待着“远方来客”。
大纛之下,苟政背手而立,面部被春日烘烤的炙热,但于他平静的心态却无丝毫影响。随苟政等候于此的,只有三支部队,亲兵营、破军营以及射声营,不足三千人。
当然,这只是用来吸引“来客”注意的表象,在那些看不到地方,城门背后,城外军营,城西树林,城北土塬间,正隐伏着众多的苟军将士。
基本上除了对俘虏及辎重的必要守备,此番苟政将军中所有能战的将士,全部发动起来,严肃以待。如此全力以赴的备战,堪称西进以来军前动员最彻底的一次。
得到这样的“尊重”,毛受显然比张先还要幸运!
几骑快速奔来,打头的正是探骑营督朱晃,近前,勒马而止,朱晃大声道:“启禀主公,毛受军已至十里外,裹足不前,似在休整!”
听此报,陪同在侧苟须、苟顺都不由紧张起来,苟须请示道:“主公,是否该变阵设防?”
“先不急!”苟政眉头微蹙,稍作思忖,冲朱晃吩咐道:“再探!再报!”
“诺!”朱晃转马,带领几名部下去了。
未己,又一名探骑奔来,是朱晃的下属,急报道:“主公,霸城侦骑探得,敌将杜郁亲率兵马出城,正向西来......”
这则消息,终于让苟政脸色变了变,眉宇间也闪过一抹阴霾:“多少兵马?多少骑兵?”
“不下五千之众,骑兵不下两千!”
“瞧瞧吧!”面皮抽动了几下,苟政忽然笑了笑,打破增添了些许紧张的氛围,道:“这毛、杜两股势力,已经秘密联合起来,欲谋我军!”
“这胡虏竟然如此奸猾狡诈,竟然还遣使诈降,迷惑我军!”苟顺怒道:“若非主公明智,一眼看破歹心,让其得逞,我军危矣!”
“传令贾虎,让其率领归义左营西进,阻截霸城来军!”军情紧急之时,苟政没有半点犹豫,当即做出应对:“告诉贾虎,此战我军能否成功痛歼敌军,就看他能抵抗杜郁多久了!”
“诺!”
在城西的树林,苟政埋伏的兵力最多,骁骑营、统万营以及归义左营,本是用来袭毛受军后背。如今,军情有变,多了杜郁军,只能顺势做出调整了。
“如此重任,那新降之人,可能担负?”听苟政的吩咐,苟须提醒道,言语间不乏质疑。
苟政淡淡地解释:“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顿了下,苟政偏头凝视着苟须,语气严肃道:“一旦战起,你和苟顺能否扛住敌军冲击,才是此战获胜之关键!比起担心贾虎,我更担心你们!”
一听这话,苟须便有些气恼,应道:“主公放心!除非死,否则末将与麾下将士,绝不后退一步!”
见其赌誓的模样,嘴角稍微勾了下,没有再继续刺激。
又过了一会儿,视线远处,十几余骑卷起尘埃,快速奔来,身份也很快探明,毛受的使者毛毗。
近前,毛毗快速扫了一圈,将苟军的人数与阵型大概如何记在心里,然后,快速下马,向苟政拜道:“小人参拜将军!”
“快快请起!”苟政一脸的热情,上前将之扶起来,满脸期待地问道:“不知毛首领军至何处?我已扎好营房,备好酒食,为你们接风!”
注意到苟政脸上的兴奋与喜悦,毛毗眼神躲闪了下,心中默叹,然后正色道:“首领领军正在途中,为免误会,特遣小人,前来联络!”
“好!你且回复毛首领,就说苟政就在此,等他来归!”苟政哈哈一笑,道。
毛毗应了声,似乎有些紧张,又有些羞愧,转身上马,便带领几名部卒,快速返回!待其走远,苟政嗤笑一声:“这氐酋,还有几分警惕性,还不放心,这是遣此人来查看试探了!”
“苟须、苟顺听令!”抬眼望向北偏西方向,苟政语气肃然:“变阵防御,给我死死钉在这里!”
“诺!”
“郑权!”
“在!”
“传令各营,做好战斗准备,战斗一旦开启,立刻行动,按照既定计划包抄运动,待我信号一起,聚歼贼军!”苟政又道。
很快,一队传令兵自营中飞奔而出,分往各营,传达命令。苟政如今的亲兵营,主要分为四队,护卫、军令、军法以及玄甲。
阵前传令,便是军令队的职责。至于玄甲队,则是苟政在河东大肆“搜刮”之后,方才组建起的一支重骑,规模也就一百出头,此时也隐藏在军阵后方,也是苟政给毛受军准备的“惊喜”。
随着命令下达,破军营与射声营立刻调整阵型,后方军营中,苟安也率领中坚营将士前出,为其破军、射声二营协防。
两排几十架拒马摆上阵前,长枪兵、刀盾兵、弓弩兵,各归其位,那轻松随意欢迎队列,也很快转变为张牙舞爪的防御阵势。
从调整阵列开始,又等了足足半个时辰,方才见到视野极处,烟尘卷起,人影幢幢。毛受,终于出现了。
当毛毗回到敌营,将他在苟政这边的所见、所闻,
以及苟政的回复,尽数告与毛受后,这氐酋再无疑虑,大喜道:“我计成矣!”
然后便下令全军变阵,调整为攻击队列,然后在毛毗的引导下,加速向阴槃城冲去。须知一点,毛受虽是氐酋,麾下部众也以氐人居多,但还是融合了大量赵人。
此番进兵,麾下有四千氐骑作为主力,但部队整体,仍以步军居多,在战斗战法上,自然也趋向于步骑结合。准确地讲,应该叫步骑混合,毛受军在训练与纪律上,实则还差得远。
在毛受的催促下,高陆氐军快速袭来,可以理解毛受的激动以及焦急心情。毕竟,苟政仅率两三千人,出城池与营寨迎接,这样的机会,简直是上天保佑。
若不加紧,让苟政察觉先行走掉,那可就可惜了。擒贼先擒王的道理,氐酋显然也知道。
四千骑兵当先,在毛受的率领下,卷尘而来。待其抵近两里之外后,郑权居中,作为苟政的代表发号施令,令旗左右挥动两下,大声道:“阵前士卒,散!”
听令,布置在阵前的数百名士卒,迅速在各自军官的带领下分左右散开,绕行军后,重归阵列。而露出的,则是拒马、枪盾结合峥嵘阵势。
远远地,望见苟军阵前的动静,毛受被迷惑,只当是苟军察觉不对,动摇逃散,当即下令,加速冲锋追击,并让人喊出“擒拿苟政”的口号。
然而,等到近前,方才察觉不对,但已经处于高速冲锋下的骑兵队伍,如何能停得下来,甚至连变阵都困难。
然后,毛受眼睁睁看着许多自家部族儿郎,连人带马,摔在野地上,然后被踩死踩烂......却是苟政命人,临时在军中周边,挖了一些陷马坑。因为时间限制,数量与大小都不够,但面对密集冲来的骑兵,总还是起到了一些作用。
而那些摔马事件的发生,就是最明确的信号,军政之中,郑权又扬军旗,高声道:“射声营,引弓!”
在苟顺的带领下,麾下上千的弓弩兵,立时奋力张弓,绷紧的弓弦,释放着危险的信号。
“放!”随着一声令下,上千支箭矢,破空而去,直袭氐骑,劲力不一,长短不一,角度不一,带来射程上的差距,但覆盖打击的面积也更广。
没有瞄准,但以氐骑的密度,这一轮下去,至少射倒了上百骑,打击可比简陋的陷马坑强多了。
一击建功,郑权面上不见欣喜,又继续挥旗,发令。上箭,引弓,瞄准,释放......
就这么着,射声营的将士,进行了一轮又一轮的射击,这也是自他们成军以来,最从容不迫的一次了,不需要动脑子,也不需要看清敌人,只需要像个机器一般,看令旗,听命令,射击即可。
从齐射,到轮射,当上万支箭释放出去后,冲击的氐骑已经乱了。当然,被射倒的人,并不是太多,就三四百,第一轮过后,氐骑就开始闪躲了。
但是,在苟军箭阵的压迫之下,氐骑自己产生的混乱,造成的伤亡可就多了。前面的人,除了被射倒的,有无畏冲锋者,有惊慌逃窜者,但后边还有更多不知敌情的氐骑,继续在向前涌,混乱由此产生。
很多氐骑,没有死在苟军的陷阱与弓矢下,反而被自己人踩踏至死。而那些勇敢的、幸运的冲到苟军阵前的氐骑,在拒马与长枪阵的照顾下,死状更加凄惨。
结束混乱的方法很简单,只需死的人够多就行了......战场之上无法计算,但过了将近两刻钟后,冲锋的氐骑方才在毛受及一干部将的率领下,重新获得调整。
缓缓地退到苟军弓弩射程范围之外,而空出来的战场,尸横遍野,从苟军军阵处,一直向北延伸,鲜血将这片土地的颜色染得更加深沉。
见到这一幕,毛受的眼睛都红了,扭头狠狠地瞪着毛毗:“这是怎么回事?苟军为何早有准备?”
毛毗也惊呆了,颤着声道:“我......我也不知啊!首领,苟军早有防备,突袭之策,已然不成,还请速速撤军吧!”
“你敢乱我军心!”闻之,毛受暴怒,举起弯刀,便将毛毗给砍了。
回过头,毛受满眼凶光地盯着同样在调整的苟军军阵,冷声道:“传令,全军分为两队,左右包夹,以骑射袭扰!让步军快速跟上冲阵,擒拿苟政!”
在毛受率领部族,繁衍于关西的十多年中,当然是经历过战争的,但是,像面对这样一个军阵,还是头一次。因为经验少,所以损失惨重,因为无知,所以还未真正察觉危险,但是,也不敢再以骑兵正面冲锋了......
“只要擒得苟政,胜利还是我们的!”而毛受则情绪上脑,恨恨地盯着那面在春日下招风摇曳的“苟”军大纛。
眼前的苟军,虽绝不只三两千人,但也没有多到不可敌的地步。至于其他,怒火攻心,恼羞成怒的毛受,已经全然顾不得了。
苟军军阵这边,也快速调整着,受伤的士卒,被抬至军阵中央,其余军卒迅速填补阵型,屯于阵中的箭矢,也重新补上。
很快,再度恢复到那个攻守兼备的状态,并且,在鲜血与死亡的渲染下,苟军这座军政,多了一层美丽与绚烂的色彩
。
苟政的确是在阵中,没有听从苟安的建议,先行撤到安全区域,而是选择与众军在一起,坐看众军破敌。
对毛受军的战斗力,苟政还没有一个数,这样的情况下,他必须全力以赴,这个军阵,他在与不在,也是两回事。
一场血腥的厮杀,才过暖场阶段,苟政站在一座草垛边,面上不见丝毫紧张,甚至还有闲情与苟安评价着适才郑权的表现:“元衡指挥若定,已有大将之姿啊!”
苟安轻笑道:“还是主公调教得好!”
军政外,毛受军已然快速活动开来,因其动向,一场隔空对射战斗,也随即展开。
“这个毛受,真是高看他一眼了!先机已失,不思止损,快速撤离,还敢与我军纠缠!”冷冷一笑,表情重新恢复严肃,苟政对苟安道:“贼军既然成全我军一场大捷,那我们也成全他们!接下来,就看你们杀敌了!”
“主公放心!”苟安话不多。
又过了小两刻钟,随着毛受军步骑布置开后,上万敌军,分为三波,从北、东、西三面向苟军采取攻坚战。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苟政下令,点燃了阵中那堆草垛,随着浓烟袅袅升起,埋伏在四周的苟军将士,也随之而动,在各自将领的统率下,向毛受军围聚而来,最先出现的,正是丁良所率骁骑营。
熊熊烈火中,炽烈杀声中,又一场大胜,等待着苟政及其将士,这也堪称是苟军称霸关中真正决定性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