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公,我二人在汝、颍之间游荡之时曾探得,晋军在攻破鲁阳之后,便于南阳郡各县,征召军卒,囤聚粮饷,打造兵械......”在短暂的思考后,李俭缓缓说出这样一条信息。
闻之,苟政眉毛不由上挑,心思微动,扭头看向薛强,问道:“威明,此事你怎么看?”
随着李、赵二人的讲述,薛强听得也异常专注,他的识略从哪里来,正是善于把握这些从各方面听取的消息情报,并加以总结。
李、赵二人对自己“南阳之行”的描绘虽然笼统,普通人或许也就听个热闹,但对苟政以及薛强这样长于思虑审度的人来说,却能从一些细微之处,捕捉到常人难知的重要信息。
比如此时,迎着苟政问询的目光,薛强在思忖几许后,以一种认真的口吻答道:“明公,桓公北伐之志甚坚啊!这显然是在为进兵做准备!”
苟政微微颔首,他也是这般看的。正自思量间,薛强又不禁感慨着说道:“向使桓公领军出襄樊,殷浩引兵出淮南,纵然无法一举荡平北方,收复中原,还都洛阳,想来是不成问题的。”
如果仅从军事角度来看,薛强的判断是没有多大问题的。
当前的北方,决定其局势落点的,除了燕国这头猛虎什么时候放开顾忌南下之外,就看河北的“赵魏争霸”什么时候出结果。
而眼下的中原诸州,可谓一盘散沙,诸州各郡长官各自为政,依各自立场依附冉魏、羯赵,可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乱成一锅粥。
最常见到的,便是中原州郡百姓流民南徙归附,抑或是赵魏将军郡守向晋室请降来归。在这种局面下,至少在中原地区,北方政权是无法像去年石遵还在时,组织起对晋军的抵抗。
从司马睿称帝开始,荆州靠着地利与经济基础,始终是东晋最强大的一个地方军阀派系,依托于此而建立的荆州军,虽然常年动摇并威胁着司马氏的江山,但同样也是建康朝廷最重要的支柱之一。
若没有荆州在长江上游的巩固与支持,建康朝廷在江东是玩不转的。而荆州军到了桓温执掌时期,至少在战斗力上,迎来了其巅峰时期,在桓温这等枭雄的整合调教下,直属于他的上游精兵可是真正的虎狼之师,从平定川蜀之后,彻底蜕变而来。
再谈下游的晋军,虽然那些建康朝廷能够直接控制的军事力量,早在王敦、苏峻之乱中被消耗殆尽。但江东并非无人,那些世家大族中,故弄玄虚者虽多,但也有一些真正的能才,世家门阀靠着雄厚经济基础掌握的私兵武装,其中精悍者同样不少。
比如西中郎将、豫州刺史谢尚,他在历阳统兵多年,麾下将士,即便不如荆州兵精锐,总还是有一定战斗力的,足可用在北伐大业上。
因此,倘若上、下游晋军能够合力北上,两路进军,不说摧枯拉朽,也绝不是眼下中原诸州能够抵抗的。对东晋来说,当下就是一个极其难得的北伐战略良机。
然而,晋军拥有天时与地利,就是缺乏最重要的人和,北方局势已经烂得无以复加了,来自晋廷内部的利益纷争,也使北伐大业始终处于一种挣扎与拉扯之中。
而薛强,显然并不是一个见解片面的人,在感慨之余,又轻轻叹息道:“可惜啊!”
苟政当然知道他在叹息什么,于是也轻轻笑道:“可惜桓、殷二者难以共存,可惜建康朝廷也担心,倘若真让桓温北伐成功,届时封无可封!
桓公这等强人枭雄,岂能听从殷中军驱使,而殷中军掌权,又岂能任桓公参与北伐,万一真的北伐成功了呢?”
听苟政如此调侃,薛强不由笑了,一旁的通事程宪则不由蹙着眉头,发言道:“倘如明公所言,难道殷中军还不愿北伐功成?”
“那倒也不至于!”苟政语带讥诮:“以我观来,于殷中军而言,压制桓公统帅的荆州军队,显然要排在北伐之前。北伐如欲功成,也当由他殷中军指挥的朝廷禁兵建立才是......”
听苟政如此说,程宪愣了下,忍不住鄙夷道:“如此嫌隙猜忌,岂能功成?”
“这就是少见多怪了!”苟政瞥了眼程宪,幽幽道:“历数晋室南渡三十多年以来,这不是他们一贯延续的传统吗?”
“门阀峙立,轮流执政,内耗无穷,北伐大业,何曾可期,正朔荣光,只是空中楼阁罢了......”苟政评价道。
程宪呆了下,而后面露失望,摇头道:“真是枉费殷中军那般大的声名!”
苟政嘴角扯了扯,道:“天下让殷浩之流来拯救,苍生岂能有望?此公,甚至不如褚裒,去岁晋兵北伐,虽有代陂惨败,至少发兵了?
至于殷浩,几个月来,我苟政都坐居长安了,也不知此公眼下有没有踏出建康?”
这大抵是苟政第一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接表示对殷浩这个“伯乐”与“恩主”的鄙视与不屑。
对此,在场有识者,也多摇头,表示叹息。似程宪、曹苞这些关中右族出身者,失望之情,更是溢于言表,而苟政则默默记在心中。
甚至于,此时此刻,他也更希望殷浩能够再多掌权一些时间,这对于他来说,也是有利的。
不只因为
从表面上来看,他勉强属于“殷派”,更因为,倘若眼下让桓温北伐,中原诸州固然难挡,他在关西,也将面临巨大威胁。
倘若桓温如历史上那般把目标也放在关西,那种局面,不敢想象......
思虑间,一直表现沉着的薛强,又悠悠说道:“殷中军主持北伐近半载,坐视北方崩乱,而无存功建树,足见其乏术短略。
以殷中军之能,怕难以长久压制桓公,而以桓公之才略势力,终有北伐之日,只是不知,具体时间罢了!但桓公,显然在秘密筹备着了!”
闻言,程宪等人面色各异,而苟政表情则紧紧地拧巴在一起,沉吟良久,抬头郑重地问薛强道:“威明所言,我甚是认同!
然,依你之见,桓公发兵北伐之际,其兵锋所向何处?”
这个问题,让薛强仔细思谋了一会儿,几度抬头、垂首,最终说道:“自江陵发兵北上,直取洛阳,而后荡平河南诸州......”
“比起适才车驾上,威明这个结论,似乎有些犹豫!”苟政轻笑道。
薛强头一次露出无奈的表情,应道:“在下只能因情势发展而有所判断,又岂能尽知世事,妄下判断!”
苟政吸了口气,又问道:“我军当如何自处?”
薛强闷了一会儿,给出四个字:“随机应变!”
看来,这“晋旗”还远不能随便更易抛弃啊!
默默地,苟政在心头暗暗感慨着!入长安后,即便一直保持着一个相对冷静、谦虚、谨慎的态度,但苟政的心态,除了爆棚的自信之外,也难免有些得意。
随着那些因晋廷号召而投效的关西豪右人才加多,苟政也在思考,如何对待东晋,实事求是地讲,不只一次动过摆脱晋廷的念头。
毕竟,除了一个名义,东晋朝廷没有给他提供任何帮助,相反,因为这个“大义”的缘故,很可能造成迅速膨胀的苟氏集团内部的分化乃至分裂、背叛。
在这方面,苟政一向是警惕十足的!
然而,经过李、赵二人的一番叙谈,成功让苟政警醒了,桓温这头猛虎只是在南阳露出了一点尖利的爪牙,就已经让他感受到一股彻寒的威胁。
不敢想象,倘若桓温同历史上那般,选择先行北伐关中,那他如何抵挡,一定程度上,他会比“苻秦”抵抗得还要困难。
无他,同为“汉族”,能够死心塌地追随苟政同堂堂朝廷北伐军对抗的苟军,恐怕不会太多。在同文同种之间,正朔大义的威力,是不容小觑的。
而桓温,会不会把关中作为其北伐目标呢?这固然得看到时候的局势发展,但绝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假如苟政也在关中自立的话......
对桓温来说,北伐除了是功名大业,更重要是养望蓄势,籍此压制东晋朝廷内部的反对势力,以朝更进一步的功业迈进。
因此,北伐成功的建树很重要,至于讨伐谁,绝没有固定对象。
原本,苟政是没有作相关考量的,更不会在关中尚未平定的当下,去考虑远在江陵的桓温的军事威胁,这种“子虚乌有”的事情。
但是,有些远虑,也不得不考虑,不得不郑重对待。李俭、赵思的投靠,则带给他更多的思考,而他得出的结论则是:还得继续装孙子!
至少,别让桓温把他北伐的第一目标,放在自己身上,那可实在难顶!
而对苟政来说,恐怕从没有任何一刻,比此时,更希望殷浩能够掌握北伐大权,越久越好。他需要时间,平定雍秦,整合关中,以御窥伺。
过去,他一直把防备的对象,放在北方的那些豪强身上,尤其是苻氐,那更是深惮之。如今看来,也不能忽视桓温的威胁,而能勉强压制或者牵绊桓温这头猛虎的,只有建康朝廷了......
有鉴于此,在接下来的对话中,苟政对殷浩的称呼,又回到了恭恭敬敬的尊称——殷公、殷中军。
“主公!”郑权的步入,打破了有些沉凝的气氛。
“何事?”
苟政看着郑权,目光中带着疑问,正常情况下,郑权是不会如此莽撞进来,直接打断。
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郑权禀道:“潼关来人,罗都督上报,有朝廷使者,北来长安宣诏!”
“哦?”闻之,苟政讶然,冲左右道:“也是够巧,我们正在谈论朝廷北伐,这朝廷使者便来了!”
说着,又对薛强道:“威明,你前者还在提醒我,要向建康派出使者觐拜,如今,还是让我们先听听朝廷有何意旨吧!”
“可知使者何人?”
“司徒主簿谢攸!”
“莫非出身陈郡谢氏?”苟政嘴里嘀咕道。
对东晋的了解,苟政自然难谈深彻,尤其是那些关系复杂、盘根错节的士族势力。但是,王庾桓谢这主导东晋政权的四大家族,还是有一定认识的。
因而,身临其境时,在这方面,也相当敏感。
回过神来,苟政收拾心情,看向沉默已久的李俭、赵思二人,道:“二位来归,我欣喜不已,正该设宴款待,为你们接风洗尘,招贤馆就不必住了,先随我回刺史府。至于对你们的安排,容后自有区处,但且安心!
”
“多谢明公!”这是再一次得到苟政的明确允诺了,二人喜应道。
当夜,苟政果如其言,在刺史府堂间,举行了一场夜宴,款待李、赵二人。为表重视,苟政还特地将苟雄、丁良、陈晃等义军的老兄弟拉来作陪。
宴间,不免发生了一个小插曲,丁良与赵思之间。当初的恩怨,赵思记得,苟政记得,作为“当事人”的丁良,更是深深地铭刻在心中。
原本以为此人早就死在乱军之中,何曾想,其命硬乃至于斯,不只活下来了,还能成为主公苟政的座上宾。对此,丁良的心情,自是格外复杂。
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而哪怕如丁良这种心思深沉、懂得忍耐的人,在见到赵思的时候,都忍不住想拔刀相向。
当然了,他的腰间没有佩刀,苟须与弓蚝的下场就在不远,他也不敢再在刺史府威严的大堂间放肆。
但是,仅靠眼神,就足以让赵思感到不安了!他原本都把丁良给忘记了,毕竟一个贱奴罢了,但怎么也没预料到,当初那个孱弱不堪的马奴,竟成为苟政麾下的将领了,而且地位明显不低。
这,在苟政麾下待着,还能得好?
对于投效之事,赵思心头不无后悔,甚至对李俭产生埋怨之情,就是此人建议来投苟政。他倒是与苟政称兄道弟,自己呢,竟面临着如此“风险”。
赵思当然不怕丁良个人,他忌惮的,是苟政以及苟军。而作为苟氏集团的重要将领,丁良若是想对付自己,以他眼下的处境,结局恐怕不会好。
大概是看出了赵思的彷徨与犹疑,苟政在宴间,特地让丁良去给他敬酒。对此,丁良虽然心头愤恨,但对苟政的吩咐,可不敢违背,也只能凝着一张死人脸的表情,上前敬酒。
即便赵思连连道歉,丁良也没有丝毫动容,最后逼得赵思喝了一大坛子“谢罪酒”,给他喝吐了,方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