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场上严肃以至压抑的氛围,被苟政一阵轻笑打破:“我准备了一席酒菜,却来了两波客人,这场宴会,确实该想想该如何进行下去了!”
见苟政那泰然自若的表情,苟雄不由凝眉,道:“元直,这等时候,你还有心情说笑?”
“不笑,总不至让我哭吧!”苟政笑得更灿烂了,语气旋即转得严肃:“我观诸君面色皆苦,大可不至于此。
出现徐磋这么个异数,于我军固然不利,却也还未至不可收拾的地步。今时之形势,纵然再艰难,比之新安、陕县、安邑之时,何如?”
苟政此言落,苟雄、苟安面上焦色顿时隐去,薛强、杜郁者,精神也不由一振。军情形势虽有变化,却远不到让他们这些人乱了方寸的地步。
见众人反应,苟政这才以一种认真的口吻,问杜郁道:“德茂,关西夷夏杂聚,豪强众多,尤以渭北为甚。当初我领军西进时,曾听闻渭北有三杰,高陆毛受、黄白白犊、好畤徐磋。
毛受野心勃勃,与我为敌,虽被我军所灭,然其氐众,确有不少能战之士,实力不俗。徐磋此前虽遣使献城,不过虚以委蛇,我耽于关西大局,对其情形了解不深,只知其亦拥众数万,不知其实力如何?”
闻问,杜郁调整了下心态,拱手答来:“禀明公,就在下所知,好畤城小兵弱,地瘠民贫,徐磋虽然与毛受、白犊并称,只是举事早,从众多,如论实力,自无法与毛氐、白羌相比,更非明公麾下虎师锐士之对手。
其拥兵两万而来,精锐敢战之卒,必定不多。并且,在下料定,徐磋仅是做南下态势,在明公与晋军决出胜负之前,绝不敢贸然参与到战事上。”
“话虽如此,然两万人,即便是乌合之众,摆陈侧后,我军又如何能够专心对付司马勋?”苟雄问道。
“明公,既然徐磋已然领军南下,那么此前筹谋必须因势顺时做出改变,必须将司马勋与徐磋放到一起考虑应对办法!”这个时候,薛强也开口了。
苟政即看向他,问道:“威明有何计略?”
薛强还是那副从容的模样,不过谨慎地斟酌之后,缓缓说起一事:“前者,明公领军西进,留建武将军驻守河东。当时,并州大军南下,两路齐进,破襄陵,取平阳,兵临绛邑。
我当时在河东,有幸见识建武将军之智勇与胆略,集中军力,破其一路,疑兵大出,慑退诸葛骧,使河东郡县无扰于并州军......”
薛强绘声绘色地把两个多月前苟武在河东抵御并州军的情形叙说了一遍,而后说道:“今日,战场虽不同,但形势是类似的,明公或可效建武将军之故事!”
闻言,苟政浅浅一笑,道:“若依威明所见,那我也只能集中精锐,北上先破徐磋了!”
“明公英明!”薛强道。
“主公,司马勋三万余众,正在城西虎视眈眈,我们却把兵力用去对付徐磋,此举,是否太托大了!”苟安审慎地看待这个建议。
一旁,杜郁的态度也很谨慎,说道:“建武将军当初行险,却是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此战,关乎关中大局,是否再斟酌一二!”
“我与诸位,不正在筹谋斟酌吗?”听杜郁所言,苟政道:“二兄什么看法?”
闻问,苟雄态度也坚定极了,语气严肃地道:“眼下我军的形势,已经很清楚了,留给我们的选择并不多,时间也不充裕,拖不得,等不得,想要破局,唯有主动出击!”
“我赞同薛祭酒的建议,先破徐磋,再回军对付司马勋!”苟雄郑重地道:“不过,徐磋远,司马勋近,郿县城寨,必须做好防御,以防司马勋来攻。北袭之师,需遣精锐,宜速破敌,以免晋军闻讯援应!”
“二兄所言,甚合我心!”苟雄言罢,苟政也跟着表明他的态度:“我们明确一点,这一仗,我们没有退路可言,必须胜,速胜,基于此,有些险是必须要冒的!
这段时间,我与诸君,仔细筹谋,煞费苦心,所求者,乃为调动晋军,以避开其深沟高垒,正面对敌,我军有绝对的实力与信心,战而胜之。
然目前看来,收效甚微,至今,司马老贼仍然安居其营,不动如山!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徐磋此来,虽然给我军造成威胁,但同时,也可能是打破当前僵持局面的一颗棋子。
司马勋军若因此被调动起来,那便是我军破敌制胜的契机!”
苟政这么说,几人皆颔首不已,苟雄则直接请命:“我愿领军,北上破徐磋!”
“骁骑、锐骑、果骑三营全部撤回来,会同先登、归义左营、统万左右营,北上出击!”苟政一边思忖着,一边吩咐着。
听此安排,苟雄脸色微变,疑虑道:“如此,郿县大营的实力,是否薄弱了,倘若司马勋来攻,如何抵御?”
若依苟政的安排,那么苟军这边的精兵强将,可就大部分都派出去了,而留在郿县大营的,至少在苟雄眼中,具备战力且值得信任的,大概就只有苟安统率的中坚营以及苟须新领归义右营了,这由不得他不担忧。
毕竟,倘若苟政这边的留守大军被击破了,那纵然他击破了徐磋,
那意义也不大了。苟政这边,不仅是主帅所在,更是苟军粮械屯集之所......
“既要破敌,便当全力以赴,容不得丝毫侥幸与保留!”面对苟雄的疑虑,苟政却更加从容了,眼神之中只有如钢铁一般的坚定,以一种深沉的语气说来:
“郿县这边,我犹有近两万之众,依托营寨,足堪防御。司马勋若引兵而来,这不正是我们所期待的吗?”
听苟政这么说,苟雄起身,郑重地拜道:“既如此,我无他话,唯竭尽全力破敌!”
苟政拱手回礼:“二兄且放心去,待你凯旋,便是你我兄弟,共破司马勋,彻底奠定关西大局之时!”
“二将军,我等必定誓死护从主公!”此时,苟安那黝黑的面庞上,也尽是坚定。
“舍近求远,以外线作战,找寻内线制胜之机,这件事,前不久冉闵在枋头也做过。没曾想,此事过去不足一月,就要在郿县重演了!”苟政说道。
“明公,在下愿手书一封,劝说徐磋,若其迷途知返,事态或许仍有转机!”这个时候,杜郁起身,拱手道。
此议一出,其余四个人眉头都皱了起来,苟雄更是直接表达不满,道:“杜司马,决策既定,你又提出这等建议,是何道理?”
苟政蹙起的眉头,缓缓放开,看着杜郁,也以一种平和但明显带有拒绝的口吻道:“德茂,徐磋此类,既然动兵,便绝非三言两语所能说动,我意必破徐磋,这劝说之事,就不必要了!”
顿了下,苟政凌厉的眼神望向堂外,就仿佛能看破当前关中郡县间的纷扰与震荡一般,冷幽幽地说道:“何况,关西豪杰,三心二意者,又岂独徐磋一人?合该用此人头颅,给关西豪强们一个警告!”
听其言,迎着苟政的目光,杜郁不由面露凛然,做出一副受教的样子,不敢再言语了。
而薛强,却意外地申援,对苟政道:“明公,在下认为,让杜司马去一封信,也未尝不可!”
苟政眉头紧紧皱起,这一回,他是真有些不满了,但念是薛强,也不发作,只是冷静地看着他,要个说法。
薛强镇定地吐出两个字:“惑敌!”
这个解释一出,苟政会意,眉眼顿时舒展开来,手一指,冲杜郁温和道:“那便烦劳德茂给那徐磋写一封信,言辞要恳切一些,以关中大局劝之。就说,若能及时悔悟,助我破司马老贼,我便以扶风郡守委任......”
“诺!”听苟政这么说,杜郁心中暗暗叹息一声,薛强与苟政的意图,他顿时便明白了。
这位明公,心计何其深也,这样一封真假难辨的信送到手,徐磋难保不受迷惑,却实难知晓,信的背后,就是刀光剑影,无限杀机。
当然,杜郁也不至于对徐磋表现出什么同情,要知道,他连兄长杜洪之殇,都能尽量平和地接受,何况一个徐磋。
念及杜洪,杜郁脑子中忽生一念,半月之前,他给兄长去了一封信,结果兄长死,武功破,但愿此番,也是一个“吉兆”。若能破徐磋,他也不失一个谋算之功......
在杜郁暗自思吟之际,苟政这边,又以一种轻松的语调,感慨道:“郿县设的这场宴席,却是越发热闹了,就让我们,把它办成一场盛宴吧。
徐磋,就是一道开胃菜!”
......
永和六年,5月28日,在聚集起上万苟军精锐步骑后,建威将军苟雄,自郿县率军,秘密出发北上,目标直指,正在向郿县东北方向的美阳县进兵的徐磋军。
准确来讲,苟军此次的行动,应该叫迅速,至少对和苟军接触了半个月的晋军来说,他们的异动,很快就被察觉了。
毕竟,过去的几日间,数千苟骑轮番袭扰着晋军的粮道,让司马勋投入了大量人物力,进行防备、抵抗,这突然一撤,自能察觉其异。
另一方面,晋军的候骑,虽然在渭河南北遭到苟军斥候的截杀,但对郿县的情况也不是一无所得,至少上万步骑的调动,是很难做得天衣无缝的,尤其对手正在眼皮子底下。
对苟军的异动,司马勋这边,也相当重视,并且很快分析出了苟军北上的意图。无他,徐磋秘遣使者至晋营,说以领军南下配合作战之事。
同时,徐磋还向司马勋提出请求,希望他能领军夹攻,双方共击苟贼!对此,司马勋来劲儿了,以他的耐心,能在郿县与苟军对峙这么久,已经很难得了。
不过,他的蠢蠢欲动,却被麾下的僚佐给制止了。他们意见很明确,这段时间,在苟骑的骚扰下,物资损毁不少,士气滑落,天气炎热,更使军心浮动。
当然,以上只是次要的,更为主要的原因是,僚佐们认为,一个徐磋还无法奠定必胜之局。同时徐磋军的行动,也不知是何结果,还当确认其进兵状况后,再做行动。
碍于司马勋那蠢蠢欲动之心,晋军大营这边,秣马厉兵,摩拳擦掌,做好进兵的准备,也是应该的。一旦有喜讯传来,便发兵东进,击破苟政......
晋军这边,说白了,就是干大事而惜身,与司马勋主臣的犹疑不同,苟军这边,从决策定下之后,自上而下,一举一动,都透着一股坚决。
苟政在郿县,对城守营防,做了一次调整,近两万军卒,加上数千民夫,顶着烈日的酷辣,在郿县城内外做着新一轮的土木工程。
修缮城防,加固营垒,深挖壕沟,布置拒马,囤造军械,总之所有能提升防御的办法,都在苟政的统筹安排下进行着。
虽然,未必就确认司马勋会率军来攻,但在准备上,苟政不敢有任何掉以轻心,这是他对战争的尊重。哪怕此举,付出了大量军民的精神、体力,以及加速着苟军本就困难的各项军辎储备。
与之相对的,苟雄军这边,也同样坚决。他率七营上万步骑北上,为求轻装简行,下令每名士卒只随身携带三日干粮,下定了决心,要在三日之内,击破徐磋。
当然,苟雄作战也非无脑之人,做出如此大胆的决策,也跟徐磋军的行动尽在掌握。从徐磋发兵之始,探骑营督朱晃便把扶风境内的探骑,悉数安排在好畤方向,着重监视徐磋军进展。
总的来说,杜郁对徐磋的判断并没有出错,此人同样犹豫着,进军速度格外缓慢,日行仅二三十里,与其说是在打仗,不如说是武装游行。
走了足足四日多,方至漆水东岸,到了这儿,也不敢贸然渡河,而是就地临水驻扎,徐磋也同样等待着。
而徐磋的军众,的确有两万人,但其素质,明显层次不齐,大量士众,面带菜色,有气无力,是肉眼可见的孱弱。
装备也相当简陋,别说甲胄了,就是正常的刀枪,都没能配齐。而这样一支军队,竟敢参与到苟马之间的大战来。
唯一醒目一些的,大抵是徐磋随军,携带有不少粮车、牛羊,都是他半年多在好畤及周遭地区,费心搜刮的。
当这些军情消息,陆续传入进击的苟雄耳中时,他只觉得,若是不击破徐磋,那么他不只对不起苟政与麾下将士,更对不起徐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