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谦领着赵崇明在人流之间穿梭而过,转悠了好一会,方才找到了一家卖神傩面具的摊子。
摊主正站在一块石墩子上,翘首张望着不远处高台上的傩戏,只时不时应付下客人。
而摊位附近的客人实在是不少,只不过多是顶着鬼怪面具,张牙舞爪,嬉笑打闹的孩童,还有两三对携手同游的年轻男女,或是佩着梁祝的面具打情骂俏,或是窃窃私语地调侃着牛郎织女。
魏谦和赵崇明两人混迹在其中,颇显异类。
且不说两个人的年纪摆在这里,这二位的扮相更是和周围其余人格格不入————一个活脱脱是富家员外,另一个却好似教书先生。
魏谦瞪退了几个好奇凑过来的小屁孩,又瞥了瞥那几对投来异样目光的男女,朝赵崇明小声吐槽道:“这些个后生也真是不长眼。也不想想,那梁山伯与祝英台,牛郎与织女,哪一对不是结局堪怜。”
赵崇明笑了笑,回道:“听你这话,倒像是眼热了。”
魏谦冷哼了一声,也不立时辩驳,而是抬手取了一张白眉和尚的面具盖在脸上,冷笑道:“色不异空,空不异色。枉我佛苦口婆心,偏这些痴虫,贪不尽的风月情浓,割不断的欲根缘种。”
赵崇明抬眼笑道:“莫非你要做那棒打鸳鸯的法海了。”
“我不过奉劝这些痴男怨女而已,谁要当法海了?”
“那你戴着法海的面具做什么?”
魏谦一时寻不着其他由头,只能嘴硬道:“那当法海怎么了?法海也不是棒打鸳鸯啊,他不过是奉了法旨,了结孽缘罢了。再说了,法海还苦口婆心劝过白娘子呢,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偏偏白娘子执迷不悟,不信良言。像许宣那种薄幸抛家、丧尽天良的人渣,也不知有什么好眷恋的。”
“我记得从前你还为许宣开脱来着,如今他怎么又成丧尽天良的人渣了。”
魏谦支吾了会,继续强辩道:“这……这……岂能混为一谈,我当初……我当初……也不过是说许宣情有可原,怎么就成替他开脱了。”
赵崇明也不和魏谦争辩,只笑着说道:“偏你总是有理。”
魏谦不甘示弱道:“也就你爱翻旧账。”
赵崇明一时失语,心忖着:要说这翻旧账的能耐,自己怕是还不如老匹夫的十分之一。
魏谦解下了脸上的白眉面具,重新挂回了木架上,突然间看到了旁边另一张头饰宫花的大红状元面具。
魏谦灵机一动,径直取下了那张面具,但这次却是覆在了赵崇明面前。
魏谦打量一番,啧啧笑道:“你瞧瞧,咱这大宗伯像不像大名鼎鼎的状元陈世美?”
赵崇明听魏谦的埋汰,也不生气,反而接过了面具,笑着回应道:“只可惜魏郎中却不似那天姿国色的秦香莲。”
魏谦早有应对,立时又戴上了一张凶神恶煞的黑脸面具,恶狠狠道:“老爷我是包龙图,要是你敢做陈世美,本青天大老爷定要将你活铡了去。”
赵崇明摇了摇头,点破道:“你这分明是钟馗的面具,哪是包青天了?”
魏谦一听,赶忙将面具取了下来,仔细观察了一番,发现这黑脸面具额头上果然绘着的是蝙蝠,而不是包拯那招牌的月牙。
魏谦只能面上假做淡定,讪讪道:“差不多,差不多。”魏谦说着,索性又将面具戴了回去。
见魏谦强撑面子的模样,赵崇明双眼里笑意愈浓,温声道:“不敢劳青天大老爷审案,若真要扮状元的话,我便只做那王十朋。”
听了这话,魏谦面具后头的老脸顿时就笑成了一朵花,偏嘴上还硬气道:
“你是王十朋,老爷我却不愿当那钱玉莲,又是倒贴又是投江的,生像是没了男人便活不下去似的。”
赵崇明只笑,回道:“好,好,好。你只做你的魏老爷。”
一听赵崇明这般迁就,魏谦更是得意了。
两人说的“王十朋”和“钱玉莲”,乃是出自《荆钗记》的戏本。
魏谦记得,两人上一次一同看《荆钗记》,还是赵崇明在南京为官的时候。
赵崇明抬手扶正了魏谦的面具,却听魏谦突然开口问道:
“你说,王十朋会不会后悔当初上京赶考?”
赵崇明不解其意,反问道:“这是从何说起?”
“你想想,若是王十朋没有上京赶考,便不会高中状元而被宰相招婿,更不会因为拒婚而被远放外地为官,后来自然也不会让人将家书篡改成了休书,使得钱玉莲被逼改嫁,只能投江明志。”
魏谦话语平静无波,反倒让赵崇明有些不习惯,他不明白魏谦为什么突然有此一问,只能回答道:“世事无常,福祸难料,谁又能尽知后事呢?你这说法无异于倒因为果。”
“老爷我这就是做个假设!怎么就倒因为果了?”
赵崇明笑了笑:“若依你这么说,钱玉莲打从一开始便不该下嫁给只以“荆钗为聘”的王十朋。两人既没了这桩姻缘,自然也免了日后的诸多因果。”
出乎赵崇明意外的是,这次魏谦居然没有立刻反驳,反而点头同意了他的说法。
魏谦面具后的眼神有些飘忽,叹道:“是啊。王十朋因为想要报答钱玉莲的荆钗之盟,所以去求取的功名。可在得知了钱玉莲投江的死讯后,王十朋方才明白,所谓的功名富贵,皆非本愿,反是累了两人的这一场生离死别。”
魏谦说到这,轻笑了一声,慨然道:“人这一辈子,总是想要的太多,而明白的太少。若是到最后关头才发现,自己这一生苦心追求的梦想,不过是早就拥有却已然失去的东西,呵……或许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没有得到过。”
赵崇明闻言眉头一紧,沉吟了片刻后,宽慰道:“这两人最后不是重逢了吗?好端端的,你如何生出这些感慨来?”
魏谦回过神来,立时又恢复了玩世不恭的模样,笑道:“你瞧,我竟忘了这戏本的终回,乃是个团圆的结局。”
魏谦说完,见赵崇明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赶忙催促道:“你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去付银子啊。”
赵崇明笑着摇了摇头,然后越过魏谦去寻摊主了。
魏谦凝视着赵崇明的背影,他突然想起,这《荆钗记》后头有一折演的恰好是王十朋和钱玉莲在上元庙会的场景:
两人先后在庙里祷告时,各自见着了对方的背影,可都以为是幻觉而没敢相认。最后两人在佛前兜兜转转,阴差阳错间,终究还是错过了。
魏谦心想着,或许这一折,才是人世间那个无奈而真实的结局。
赵崇明很快就在那位无心生意的摊主那结了账,魏谦也按下了心底的胡思乱想。
而等离了摊位,见赵崇明戴上了面具,魏谦便急不可耐地拉住赵崇明的手,笑道:“这下总没人能认出我俩了吧。”
赵崇明环视了下四周,这条街上戴着各式面具游街的行人着实不少,虽然偶有异样的目光朝两人投来,倒也没有多停留。
“你放心,这年头卖屁股也不是什么新鲜事。”魏谦在一旁打趣道。
一听“卖屁股”,赵崇明顿时又是气不打一处来,瞪了魏谦一眼,道:“这就是你说的好处?”
魏谦浑不在意,只紧握着赵崇明的手,反倒是更得意了。
而此时,不远处高台之上的傩戏也跳完了,一名佩着方巾的老头走到台前,四下作揖,朝台下众人唱了个喏,然后扬声念道:
“西子湖光如镜,几番秋月春风。多少神仙幽怪,相传故老儿童。后头这出戏,容小老儿为诸位看官禀来,正当是——
觅良人的白娘子多情受苦,了宿缘的许官人薄幸抛家。
施法力的海禅师风雷炼塔,感孝业的慈悲佛忏度妖蛇。”
一听这开场白,台下众人都知道下一场戏是《白蛇传》了。
报幕的老头退场,又一阵敲敲打打的梆响鼓鸣声后,一位扮着白眉法海的老生上到台前。
戏台后侧的旁白呼道:“启禅师,已到西湖边了。”
法海提杖四下转了一圈,抬手作势,持着苍凉的嗓音悠悠唱道:
“你看这湖山如画,风景不殊,只是才更十次闰,世间已换一番人。石火电光,好不骇也。”
只是才更十次闰,世间已换一番人。赵崇明在心里默念了两遍,不由微怔,而后有些疑惑地问道:“这又是唱得哪一折?从前竟不曾听起过。”
魏谦扶着面具,抬头张望着戏台上的情形,顺口回答道:“你是许久不看戏了,自然没听过。这是续写的折子,离原先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结局已过了二十多年。说起来也不知是哪个穷酸秀才续写的狗屁戏本,给白娘子的儿子安了个许士麟的名头,还让这许士麟高中状元,回乡祭塔哭母。又说什么孝心感天动地,于是天上的神佛便让法海将白娘子从雷峰塔下放了出来。嘁,当真是狗尾续貂,可笑至极。”
而戏台之上,扮做小青的女旦也上了台前,絮叨了一番前事原委,其中来龙去脉,果然如魏谦所言。
赵崇明笑着道:“世人听戏向来是盼着善恶有报,偏爱团圆,不忍离分。如此续写倒也不足为怪。”
魏谦不屑道:“若只是解救白娘子倒也罢了。你且看下去,便知道这结局有多荒诞无稽了。”
赵崇明又看了一会,大抵明白魏谦说的“荒诞无稽”是指哪一处了。
原来法海将白娘子放出雷峰塔后,又宣了法旨,说白娘子洗心革面,已经修成正果,能够位列仙班。然后又遣许宣上了台前来,跟白娘子对唱了一番,随后两人冰释前嫌,一同升入了忉利天宫。
赵崇明也觉得这结局很是勉强,只是他还没开口,反倒是一旁已经知道结局的魏谦忿忿不平道:“也不知这写戏本的人是怎么想的,那许宣做了多少薄情负心的恶事,何曾顾念过半分夫妻情义。如今竟然能让白娘子原谅许宣,还让两人一同升仙,当真是不可理喻!”
赵崇明笑道:“法海不是说了吗,白娘子在塔底忏罪多年,已是洗心回向,见了佛性。想来这些从前的恩恩怨怨,不过是云愁雨恨,或许早就消去了。”
“照你这么说,法海当初镇压白娘子时还说过:雷峰塔倒,西湖水干,江潮不起,许汝在世。怎么如今雷峰塔和西湖都好端端的,法海就把白娘子放出来了。”
赵崇明一时愕然,只说道:“或许是续写的人忘了圆这话。”
“要我说,这雷峰塔一日不倒,西湖水一日不干,白娘子心里的恨怕也是一日不消。她为许宣犯天规,造杀孽,怀胎十月,舍弃了千年的修行,可到头来何曾想过:自己在分娩之日,却会被枕边人算计谋害。换做是你,悔是不悔?恨是不恨?”
赵崇明拍了拍魏谦的手,又替魏谦理了理颈下有些凌乱的系带,笑着答道:“不过是戏本而已,你倒是真入戏了。”魏谦顺着赵崇明的手,左右歪了歪脑袋,口中嘀咕道:“我瞧着某人比许宣也强不了多少,许宣怕妖怪也就罢了,某人不过是拉个手,偏也怕这怕那的。”
赵崇明一时是哭笑不得,只能握紧魏谦的手,好言道:“怎地又扯到我身上来了?再说了,我现在不是牵着你吗。”
魏谦指了指自己脸上那凶神恶煞的钟馗面具,哼哼道:“那还不是多亏了本老爷的主意。”
赵崇明无奈道:“你我如今都有官身,自然不比寻常夫……”
魏谦见赵崇明没有后文,面具后眉头一挑,顿时来了兴致,笑问道:“不比寻常什么?”
赵崇明环视了下四周,好在并无人在意,便说道:“不比寻常男女。”
魏谦撇了撇嘴:“你这人好生没趣!”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拌着嘴,而台上的这一折戏已经演到了尾声。
偌大的戏台上,又只剩了法海一人,只听那苍凉的老腔独自唱道:
“叹世人尽被情牵挽,酿多少纷纷恩怨。何不向西湖试看那,塔势凌空夕照边。”
“亏这法海有脸说,若不是他这第三者插足,哪来的这些‘纷纷恩怨’。”魏谦依旧毫不客气地吐槽着唱本,却听赵崇明没什么动静。
魏谦一转头,只见赵崇明正抬头凝望着崇国寺后边那座十二重琉璃佛塔。
中天明月皎皎,月下的琉璃佛塔灯火通明,庄严耸立于夜空之中。而塔身周围,如漫天萤火一般的孔明灯袅袅升起,在夜风中飘摇环绕。
魏谦啧啧说道:“你可别瞎想了,就你家老爷我现在这身子骨,别说十二层了,怕是两层我都爬不上去了。”
赵崇明也转过头来看向魏谦,会心一笑,摇了摇头道:“你如今便是想上去,我也是不许的。”
这话听得魏谦心里美得紧,凑到跟前低声笑道:“看来大宗伯也是心疼下官的。”
赵崇明斜眼看了魏谦一眼,只觉老匹夫这调笑的语气配上脸上那凶恶的面具当真是显得滑稽无比,让他不禁忍俊。
赵崇明转头看向塔顶,笑着说道:“我自然是心疼你的。我记得那时候,你差点从塔上掉了下来,可把我吓着了,好在你平安无事。”
魏谦闻言一愣,莫非当初小胖子其实是被自己吓哭的?
赵崇明继续悠悠道:“那时候我便想着,日后我也要站在那至高之处,让你一眼便能看到我,寻着我。”
魏谦心中感动,却依旧调笑着说道:“那可不,如今咱家大宗伯可真是高高在上。只可惜也未免太高了些,想平日上朝的时候,下官便是抬断了脖子,都望不见大宗伯的衣角。”
赵崇明先是一笑,而后又是一叹,道:“是啊,高处不胜寒。等真到了高处,我才更能明白你那时处境是何等凶险,一步踏错,顷刻便是粉身碎骨。”
魏谦哼唧道:“现在后悔来当官了吧。我当初就让你待在书院,不要上京赶考,只是你偏不听。”
赵崇明对魏谦这话恍若未闻,只看向魏谦,笑着道:“我那时便在心中发誓,日后无论何时何地,那个在你身边,在要紧关头拉你一把的人,都理应是我。”
魏谦听了这话,鼻子立时一酸,连忙撇过头去,笑骂道:“也不知你从哪学来的这些好听的话,怪是戳人心窝子的。”
赵崇明见状,忙解释道:“我……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怎么倒惹你伤心了。”
大红面具遮住了眼前人的面容,而听着这无比熟悉的紧张语气,对着那澄澈如初的双眼,灯火阑珊间,魏谦蓦然有些恍惚起来。
人流涌动,往来不息,但时光却好似回转到了从前。当年他也总是这样逗着哄着小胖子,偏偏小胖子每次都认了真。
只是,魏谦转又瞧见,赵崇明的鬓角已经添了几丝霜色。
原来二十余载的流年,到底暗中偷换了去。
可魏谦转而想到,其实自己头上的白发好像还更多些。
魏谦自己一时间也分不清心里究竟是什么感受:许是感伤,许是感激,许是庆幸,许是欢喜……
可总是遗憾要多些。
他遗憾这么快就过了大半辈子,两人好似一晃眼就要老了。可他又遗憾两人还不够老,还没老到白发苍苍,还未曾老到共话夕阳。
“对了,现在什么时辰了?”魏谦出声问道。
“方才寺里报了亥时的钟,这会功夫应该快亥正了。”
魏谦抬手,指着夜空里星星点点的孔明灯,说道:“既然老爷我没办法到塔上去,那就只能勉为其难,同你放一盏天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