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靖四十四年正月十八丙辰日,京城,工部衙门。
魏谦在衙门前落了轿,接过随从递来的拐杖,而后长长打了个哈欠。这近三个月告假在家,魏谦早已是懒散惯了,如今一时间要早起,来衙门里点卯坐堂,魏谦自是很不习惯。
说起来,今日还是赵尚书连哄带唬,才将魏郎中从榻上“请”下来的。
魏谦提着拐,径直朝工部正堂去了,他来衙门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去找工部尚书潘定销假,而这一路上少不得要同衙门里进进出出的胥吏和同僚寒暄一番。
魏谦踏入工部正堂,意外发现主位空空,潘定居然不在,只有工部左侍郎在左侧首位上端坐着。
这工部左侍郎姓冯名植,算得上是潘定的老搭档了。听说当初在潘定还在做御史、总理河道之时,冯植就帮着潘定协理水务了。而冯潘两人这二十余年里不知治理了黄河上下大大小小多少处水患,后来又因为兴两河大工,受嘉奖荫封,一同升入工部堂官。两人一主一辅,不仅是本朝有数的能臣,说来更是朝堂的一段佳话。
而在这工部衙门里,相比起冷面冷语,不近人情的“潘石头”,平日里慈眉善目的冯植显然要有人缘得多。
“少司空。”魏谦朝冯植恭敬行了一礼,心里却起了“咯噔”:潘石头既然不在,这左侍郎不在自己属司里好好地在坐堂,怎么倒像是特地在这里等他一样。
冯植朝魏谦笑眯眯地拱了拱手,客气道:“道济病体初愈,不必多礼。”
魏谦客套了一番,而后指了指空荡荡的主位问道:
“大司空可是告假了?”
潘定这人虽说迂直了些,不过一向自律守度,往往寅正时分就已经到衙门里坐堂了,经年寒暑不误。而眼下都已是过了卯时。
冯植笑着解释道:“方才内阁值房遣了人来,将潘尚书请了去。”
魏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心里大约猜到了来龙去脉,于是抬手行礼,正准备走人,却听冯植叫住了他:
“道济且慢。”
魏谦点了点头,顿首等着冯植的后话。
“道济你久未理事,又有伤病在身,本也不好立时分派公务。只是部中如今开春事冗,正有一桩要紧事不得不劳烦道济了。”
魏谦一听就知道正戏来了,面上还是恭恭敬敬道:“既然是公务,少司空只管吩咐下官便是。”
冯植捋了捋颔下灰须,说道:“年前神机营来报,说是营中的火器受了潮,急着要更换。只是道济你这些时日一直病着,这事也就耽搁了下来。可这刚开衙还不过两日的功夫,神机营已经让人来催了三次。道济今日若是得暇,就烦且走上一趟,将那群兵鲁子打发了,省得再来聒噪。”
魏谦眉头一跳。这事虽说关乎军务,不好怠慢,不过既然能拖上这么久,自然也不会急着这一日两日。再说了,神机营是什么德性,冯植不会不清楚。如今的神机营早不是当初那个凭借五千火铳兵横扫蒙古的神机营了。现在就连京城的百姓都知道,神机营要么是来混资历的纨绔子弟,要么是吃空饷的老弱军户。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已是腐朽到了骨子里。别说是火器受潮,就是说火器和弹药都叫人偷了,魏谦都不会觉得意外。
而且重点是,火器库和神机营都在京郊。如今京城已是山雨欲来,局势波诡云谲,不管冯植是何用意,魏谦都不会傻到这时候出京城去。
虽说军器局下的火器库正是魏谦的辖管之事,但魏谦早已是“官油子”,自然不会让冯植三言两语给堵住退路。魏谦顺口打了个官腔道:“此乃下官分内之事,竟劳得少司空如此费心,当真是罪过。下官待会回去,定会立马着人安排。”
听魏谦虽看似答应下来,但实则什么都没说,冯植脸上笑容一僵,干笑道:“我看神机营催得急,这事宜早不宜迟。不如道济今日亲自走一趟吧,我已让人备好了车马。”
魏谦一听,暗中哂笑不已。要说治理水务,一百个魏谦绑起来都比不上一个冯植,不过这种给人下绊子的阴谋诡计,实在是不适合冯植。
魏谦笑了笑,还是没有应承下来,话头一转,问道:“敢问此事,大司空可知晓?”
“不过小事而已,大司空自然不知。”
“那下官等大司空回来,将此事上禀之后,再议不迟。”
冯植有些不耐烦了:“本官说了,不过是一桩小事,不必……”
冯植话到一半,见魏谦正冷笑地看着自己,顿时便是一阵心虚。冯植双目一凝,恼怒道:“魏郎中,你方才还说是你分内之事,如今却又这般推脱不去,意欲何为?”
既然冯植已经明摆着要对付自己,魏谦也没必要再给好脸色,直接反问道:“下官倒想问问冯侍郎,意欲何为?”
“你……”
魏谦语带讥讽道:“人道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少司空如今功名利禄之心倒是不减反增了。”
冯植冷哼了一声:“老夫如今已近耳顺之年,只求安稳度日,不敢再图上进,又哪来的功利之心?”
“哦?既然如此,那冯侍郎好好的少司空不做,何必非要去当靖王门下走狗?”
冯植闻言,脸色大变。
魏谦方才也不过是出言试探,而冯植的反应却正印证了他的猜测。
话已至此,两人都已是撕破了脸,再没有虚与委蛇的必要了。魏谦更是懒得行礼,转身出了正堂的大门。
虽然冯植暂时拿魏谦没什么办法,不过当面把上司硬怼了一顿,一时间爽是爽了,出门冷风一吹,魏谦顿时犯起心虚来。他心知这事怕是难以善了。其实魏谦也没想到靖王居然这么沉不住气,他前日里才给靖王送过去一份“大礼”,今日靖王竟然就上赶着来找他算账了。
更出乎魏谦意料的是,冯植不知什么时候居然也投向了靖王。要知道潘定就跟粪坑里的石头一样,别说是涉及党争了,除了冯植以外,朝堂百官里怕是也没几个交好的。
看冯植刚才的反应,想来潘定还被蒙在鼓里。
虽说事态尚在掌控之中,但出了这么一档子事,魏谦也说不上是忧是喜。忧心自不必多说,魏谦喜的是:去了一个军师后,靖王比他想象中还要来得心急,来得轻纵。
魏谦在心里细细盘算着后续的每一步,突然间额头传来一阵凉意,魏谦伸手一摸,才发现是一小片雪花。
魏谦抬头头来,只见空中不知何时,已是飘飘洒洒地落起大雪来。而天际彤云密布,也不知这场大雪要落上几日。
砌下新雪纷乱,魏谦只苦笑了一声,径直朝虞衡司的大堂走去。
入了虞衡司的院子,魏谦刚走到虞衡司门槛之外,就听见里边的官吏们在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聊。
“啧啧……没想到这开年就闹出了这么一档子事,看来朝堂今后怕是不太平了。”
“要我说昱王下手可真够狠的,纪罡可是皇后胞兄,靖王的亲舅舅,堂堂一个京营总督,竟然说贬就贬了。”
“听说还只是为了一件行贿的小事。”
“这你就不懂了,外臣向内官行贿,可是大犯忌讳的。”
“只是又跟大司空有什么关系,这一大早就被内阁请去了。”
“这还用想,纪罡去位,总督戎政一职出缺,大司空此去内阁,定然是去廷推了呗。”
“又不是天大的事,也不必这么火急火燎吧,这卯时还不到。”
“听说是宫里下了旨意。”
“不过想想也是,年前神枢营总兵告病去职,神机营都是些不中用的,五军营这下又去了一个纪罡,如今护卫京师的三大营正是防务空虚、群龙无首的时候,圣上本就染疾,这要是……”
“嘘,慎言!慎言!”
“咳咳。”魏谦轻咳了两声,而后迈入正堂。
正堂内炉火正盛,两边围坐烤火的官员和胥吏纷纷起身朝魏谦行礼寒暄。
“见过郎中。”
“郎中的病可是大好了。”
衙门向来消息灵通,魏谦踏入工部衙门的时候,消息就已经传到这些老油条的耳朵里了,因此突然间见到魏谦时众人根本不意外。
魏谦面无表情,只点头致意,而后坐到主位之上,放下手中拐杖,拿起公案上的名册,递给一旁的吏员,开始唱名点卯。
众人起起落落应着“到”声。
等吏员唱完名册,却有一位正六品主事和两名吏员没有应名,魏谦便过问了一番:原来那主事去年十二月便回家丁忧去了,至于两名吏员,一病一死,听说病的那个好像也不太中用了。
魏谦神色淡淡,只是在心里慨然一叹。魏谦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年岁渐老的缘故,他近些年总能听到周围或亲或疏之人的死讯,就像是阎王在他身侧时不时地提醒着他一般。
或许人与死亡的距离,不过就是一抬眼的间隙。
魏谦吩咐了一名老成的胥吏,让他从库房里支使些银钱,送往那两位没有应名的吏员家中,只说是公府里的抚恤。
魏谦抬起朱笔,顿了片刻,然后重重划去了名册上的那三个名字。
点卯之后,便是照例分派起公务来。
工部不比户部和吏部,虽然所署理的事务繁杂了一些,不过若没有大兴土木之事,平日里倒还算是清闲。眼下又是新年开衙之际,正是人心懒怠的时候,众人本以为魏谦就是走个过场,可出于堂下众人意料的是,魏谦居然正经安排起公务来了,而且指派的一应事务还真不少:或是核算今年的一应开支,或是清点各处库房、官车处、军需处的物料和账目,或是稽查地方下属的考成……
众人各自粗略估算了一下,魏郎中这一顿安排下来,转眼就压上了近一个季度的公务。这哪里是开衙的光景,都快赶上京察考成了。
众人虽然在心里叫苦不迭,暗骂不止,但毕竟魏谦积威尚在,也只能各自乖乖起身,领受了公务。
魏谦安排完一应诸事,便挥退了一众官吏。
眼见着众人唉声叹气地鱼贯出门,魏谦暗里好笑之余,不免又有些感伤。而方才还热热闹闹的公堂转眼间就冷清清地只剩下自己独身一人,魏谦叹了口气,然后俯身从公案下的暗格里取出了一柄物件,拢入了袖中。
公堂之内,寂静间唯有炉中炭火炸裂的声响,隐约间还能听见些簌簌落雪之声。
魏谦怔望着堂门前越下越大的白雪,突然想起了从前的许多事来。
他想起他带赵崇明第一次去长沙城看庙会时,也是踏着皑皑白雪,舟行皓雪江山。
他想起他和赵崇明第一次进京时,京城内外,也是这样纷纷扬扬下着大雪。
他还想起,他后来被外放到地方的时候,两人也是在一片风雪里重逢。
春秋佳日,风月好景。最难风雪故人来。
也不知过了几时,外头的嘈杂让魏谦回过神来。很快有一名老吏慌张地跑了进来,招呼魏谦道:
“魏郎中,赶快躲一下,有贼人闯进来了。”
虽然早知道靖王不会善罢甘休,但事到临头,魏谦还是免不了心慌。他强自使自己镇静下来,安慰着老吏道:“这是皇城,是天子脚下,若真是贼人,又有何惧之?”
贼人只为谋财,可这满京城的衣冠禽兽,又有几个不吃人害命的?
那老吏一听这话,反倒更着急了,上前劝道:“郎中,来者不善呐,那些贼人不分青红皂白就闯进了衙门,眼下正往这边奔来,郎中还是先避避风头,免得受了波及。”
波及?魏谦冷笑了一声,他心知这所谓的“贼人”正是冲他来的,而他又还能躲到哪去。魏谦没有起身,只正了正衣襟,朝老吏拱了拱手道:“多谢告知。你且自行保全,不必管我。”
见魏谦丝毫没有动身的意思,那老吏急得直冒汗,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几番犹豫之下,老吏一咬牙,就要上前拉魏谦走人。
魏谦心下感动,顺势起了身,苦笑道:“宋老头,你这是做什么。”
宋老头一愣,不敢置信道:“大人竟然还记得小老儿?”
“嗯,我记得你从前在措薪司管账,后来措薪司失火,你就回了衙门。对了,你如今是在哪个属司办事?”
宋老头双眼一热。魏谦说的那场“失火”,当初险些要了他的老命。
魏谦前一任虞衡司郎中去职的时候,为了掩盖账目亏空,直接放火烧了措薪司的库房,而最先被殃及的就是当时身为掌管库房的宋老头,险些被问罪流放。后来继任的魏谦看不过,就插手了这事,帮扶了宋老头一把,因此直接把前任郎中给得罪狠了。
“郎中,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再不走可就迟了……”
魏谦呵呵笑了一声,看向门口,淡淡说道:“已经迟了。”
宋老头顺着魏谦的视线朝门口看去,只见正门之外,一伙官兵模样的人已经将整个虞衡司的大院团团围住,而后官兵退让间,从中走出一位军官模样的人物,手柱刀柄,步入堂内。
“你可是魏谦?”军官面目凛然,扬声问道。
魏谦起身,一手虚抬拦住了宋老头,朝那军官说道:“正是本官,尔等又是何人?”
“某是巡捕营的把总,听闻报信,说有歹人进了工部衙门,特来缉捕。”
宋老头低声提醒魏谦道:“郎中,别信他的话,这伙兵贼才是歹人。”
魏谦点了点头,神色不变,说道:“本官只知巡捕营设有百户、千户,却不曾听过有什么把总。”
那军官一愣,正在想要如何作答,身后有一位兵卒上前,同军官附耳说了两句话。
军官听完,双眉立竖,质问魏谦道:“你胡说,巡捕营分明有把总一职!”
魏谦面上只笑,并不回应。
那名军官很快也反应过来,怒道:“你诈我?!”
魏谦脸上笑意更甚。
就巡捕营那群老兵油子,平日里欺负欺负寻常百姓也就罢了,哪里敢来皇城里撒野。即便是上峰有令,怕也不敢干出兵围六部衙门这种杀头的事来。
那军官被魏谦诈出了底细,越想越气,恼羞成怒,直接挥手发令,让手下官兵上前捉拿魏谦。
魏谦也不等被人擒拿,平白受辱,索性提起拐杖,主动走下主位台阶,冷冷道:“不劳诸位,本官自己会走。”
军官还以为魏谦是个扎手的货色,不想却这么配合,倒是颇感意外,轻蔑道:“你这人倒是识相。某还以为会是个硬骨头,到底是个瘸子罢了。”
魏谦冷哼了一声,他自然不会跟这些大字不识的大头兵掰扯。想来这些官兵也只是听人号令,怕是连围的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魏谦提起拐,正要踏出堂门的门槛,却听外头有人声色狰狞道:
“小城隍是吧,本王今日就要把这城隍庙给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