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靖十九年九月二十二庚戌日,河南,卫河水道。
秋月半轮,河水滔滔,夜航船上,悠悠传来了两三声报时的梆子。
这梆子声听来有气无力,甚至都来不及让人辨认出是什么时辰,便淹没在了四面水声之中。
魏谦正从驿船后头的伙夫房里出来,心里可别说多肉疼了。他不过是借用了一下船上的灶火,竟也得花上两钱银子的“好处”。魏谦一听到这懒洋洋的梆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低声恨恨骂道:“这些吃朝廷饭的,平日里正事不干,吃拿卡要倒是拿手。”
魏谦的这些怨气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正所谓:在家百日好,出门万事难。魏谦这穿越后第一遭出远门,总算是见识到这时代的苛捐杂税、层层盘剥了。这一路上,走陆路要查路引,收完了过路费后还得被索要“好处”,而走水路过钞关时要交“坐舱钱”。魏谦盘算着,两人这还没出河南呢,就已经被大大小小的名目榨去了大半两银子,这还是多亏了赵崇明有那顶“奉旨会试”的旗子,让这沿路的小鬼们不敢盘剥过甚。
魏谦还听顺路的商人吐苦水,说走这卫河漕道还算是好的。从卫河北上,这一路上也只有临清、天津两处设有两大钞关。而如果从南京走运河漕道,自杭州到京城,光是官设的钞关就有八道,至于运河道两岸上各县各道私设的小关口就更是不计其数了。寻常商贩若是不想些法子避关逃税,怕是连天津城的城门都见不着,即便是见着了,这一趟下来估计连本钱也得赔进去。
魏谦终于是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民生疾苦了,不禁想起了前世中学时背过的《离骚》,于是对着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河水,摇头晃脑地念道: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魏谦还想再念,结果后头半句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便只能自怜自伤地沉浸在悲天悯人的小情绪中。这时,背后突然传来了一阵低沉的笑声。
这一笑,差点没把魏谦的魂给吓了去。
“卧槽。”魏谦下意识惊呼了一声,回头只见身侧不远处的船舷边正立着一道人影。那人背着月光,黑黢黢的看不清面容,只是身形看着颇是魁梧,又听那人的笑声中气十足,想必是位壮年男子。
那男子也正看向暗夜中滔滔不息的河水,幽幽叹息了一声,然后续上了魏谦的后句:
“余虽好修姱以鞿羁兮,謇朝谇而夕替。”
男子念完,转头看向魏谦,拱了拱手,沉声问道:“敢问阁下,这‘卧槽’是何意?语出何典?”
魏谦犹自惊魂未定,加之心中本就有怨气,这下更是想骂上这人几句。不过魏谦比量了一下两人的身材后,很快就决定,暂且先放这人一马。
但魏谦嘴上可不客气,没好气地回道:“自然是老子说的,《道德经》里有写!神经病。”
撂完话,魏谦赶忙转过身去,匆匆走人了。
于是船舷边只留下那男子在原地犹自一头雾水,心下琢磨着《道德经》里哪一段出现过“卧槽”两字,而那“神经病”又是什么意思。不过男子也不傻,很快便反应过来魏谦多半是在骂他,可哪还能见着魏谦的影子。
男子冷哼了一声,最后也只化作一声自嘲的苦笑。
魏谦推开后舱的木门时,赵崇明正伏在木桌上悬笔练字。赵崇明一抬头,见是魏谦回来了,很是高兴,笑着唤道:“道济兄。”
魏谦应了一声,矮身进了舱内,盘坐在一侧,随手便扯走了赵崇明小臂下的黄竹纸,埋怨道:
“我早同你说过,用功也得看时候。油灯晃眼,你也不怕熬坏了眼睛。”
听魏谦一说,赵崇明也觉得眼睛有些酸涩,抬着胖手揉了揉眼,笑着回道:“我想着这些日子白天一直在赶路,已是许久都未动笔了。山长说八股制艺原是水磨工夫,最忌手生。”
魏谦本还想再说上这不知轻重的小胖子几句,但最后话还是噎在了喉咙处。
木桌上的油灯摇曳,那火光映彻在赵崇明的眼底,炽热生辉,只是看得魏谦胸口莫名有些发堵。魏谦便佯怒问道:“那你是听山长的还是听我的?”
赵崇明早已见惯了魏谦的装腔作势,知道魏谦并没有真的生气,笑着回答道:“在外头自然是得听道济兄的。”
魏谦哼唧了一声,很是得意,然后低头从书箱里又摸捡出了一根蜡烛来,一边掌着灯一边唠叨着:
“你便是要用功,那也得点上蜡烛才是。”
赵崇明仰着头,看魏谦絮絮叨叨的模样,憨憨笑了两声,回道:“油灯虽晃眼了些,不过倒也光亮。蜡烛价贵,我想着还是省着点用好。”
魏谦听了这话,老脸一抽,拿蜡烛的手跟着一抖,溅了几滴蜡油出来,嘴里就更显心虚了:“咱又不是没有……银子,那蜡烛就算再贵,我……我难道还会短了你这些用度不成?”
赵崇明见魏谦急了眼,也不回嘴,就只顾着笑了。
魏谦只觉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不过他自有法子,嘿嘿坏笑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了一包荷叶来,拎着绳头在赵崇明眼前晃了晃。果不其然,闻着荷叶上传来的香气,赵崇明立时两眼发直,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魏谦也没有多逗小胖子,直接拆开了荷叶,递了过去。
舱内昏暗,荷叶里黑糊糊的也不知究竟包的是什么,不过待汁肉入口,赵崇明马上就尝了出来,一边细细嚼着,一边眉开眼笑地嘟囔道:“是驴肉火烧!”
白日里,两人在辉县等驿船的时候,魏谦特意在街市上买过一道驴肉火烧,这味道赵崇明现在很是熟悉。
赵崇明又吃了两口,渐渐停了下来。他意识到了不对劲:这船上哪来的驴肉火烧?而且还是热的,就像是……像是刚出锅一样。
赵崇明很快想到了驴肉可能的来源,脸色发白,看向魏谦。
魏谦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小胖子,眼中玩味,似笑非笑地问道:“如何?这驴肉还新鲜吧?”
眼见小胖子快要哭出来了,魏谦才憋着笑说道:“你放心,那头蠢驴还在后边仓库里好生待着呢。这是我特意给你留的,刚才出去热了一下,赶紧吃吧,等凉了就不好吃了。”
赵崇明这才舒了口气。
等赵崇明吃完,魏谦便凑上前给小胖子擦嘴,偏还不忘记吐着酸水,说道:“要我说,这都已经上了船,早该把那头蠢驴给发卖了。等到了天津,我再给你买上一头好了。”
赵崇明连连摇头:“不成。”
“为何不成?”
“小灰,小灰他……他不一样。”
魏谦撇了撇嘴:“有什么不一样,左右都不过是一头驴,说不定跟你吃的这头驴还是兄弟呢。”
说者本无意,可话落在赵崇明耳朵里,却勾起了一些心事。
赵崇明怔了一会,犹豫着问道:“道济兄,你会不会觉得我虚伪?”
魏谦心里一个“咯噔”,心想自己逗小胖子逗过火了,赶忙绞尽脑汁,安慰道:“你这是哪门子的话?孟子不是说过吗,君子有恻隐之心,所以看到禽兽的时候,‘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你看,圣人尚且如此,你又怎么会是虚伪呢?”
魏谦暗里给自己比了个大拇指,要说他陪小胖子在书院里倒也不全是混日子,好歹还是读了几页书,听了几句课的。这不,总算是派上用场了。
可赵崇明担心的却不是这里。
赵崇明攥了攥袖角,有些不敢看魏谦,回道:
“道济兄说的正是,可我只是怕……”赵崇明声音愈低:“……我怕道济兄有一天发现我不是我了,会厌弃我……”
魏谦一听心头发紧,赶忙赔着笑打断道:“你又胡思乱想了,你怎么会不是你呢?你就是赵慎行,而我就是魏道济。”
赵崇明转过头,怔怔看着魏谦。魏谦脸上依旧玩味的笑意,可眼神中却是无比地郑重。
赵崇明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又听魏谦说道:“对了!要我说,你也别老是叫我‘道济兄’,以后直接唤我‘道济’好了。”
“啊?”赵崇明闻言一愣。
魏谦的这个要求也不全是一时兴起。这一路上两人遇到不少上京赶考的举子,赵崇明自然少不得要与人交际。魏谦听小胖子唤那些举子左一个“仲礼兄”,右一个“茂言兄”,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偏偏他自己还扮着书童,须得装成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不能轻易插嘴搅和。
魏谦倾着上身,凑到赵崇明跟前,挑眉弄眼的,活像一只哄人的狐狸,哄着道:“来,慎行,叫一次听听。”
赵崇明虽不明白魏谦的意图,但也不疑有他。只是刚要开口,却又唤不出来。赵崇明也不知为何,明明自己平日里叫惯了“道济兄”,但少唤一个字反倒开不了口。
魏谦贴得愈近,用近乎催眠般地语气,循循善诱者:
“放松,一个字,一个字来。跟我念:道~”
赵崇明犹豫了片刻,跟着开口:“道……”
“济~”
“济……”
“对,来,道济~”
“道……”赵崇明似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念出了后面的“济”字。
这“道济”二字脱口的刹那,赵崇明莫名觉得若有所失,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碎开了,散去了,而自己和眼前的“道济”之间似乎又添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赵崇明还来不及想明白其中究竟,很快就红了脸,原来魏谦那张满是坏笑的脸都快贴到自己脸上了。
赵崇明下意识双手撑地,往后挪去。可还没挪上几寸,就碰到了身后的船板。而魏谦则顺势用双手撑住了赵崇明脑袋两侧的船壁,一双眼如狼似虎,死死盯着赵崇明。
其实魏谦老早就想“壁咚”一次小胖子了,今日总算是得了天时地利,让他逮着了好机会。
赵崇明感受着扑面而来的火热鼻息,哪还不知道魏谦想要做什么。虽然和魏谦共眠了不知多少个日夜,该看的不该看的都教魏谦看过了,该占的不该占的便宜更是不知被占了多少回,可赵崇明总是不由自主地觉得紧张,双手下意识地捏紧了底下的袖袍。
而魏谦此时也好不到哪去。小胖子抬头的模样和慌张的眼神,让他不禁想起当初在书院偏房里帮小胖子抹眼泪的情形。魏谦原以为他如今已经是吃定了小胖子,可哪里想到自己居然比上次还要紧张,还要不堪。魏谦只觉得自己一颗心跳得极快,耳边甚至都能听到从血管里传来的心跳声。
魏谦咽了咽口水,心下一横,正准备要狠狠欺负小胖子一顿的时候,不想船身突然一阵剧烈的摇晃。这下魏谦一个不稳,脑袋倒先和船壁来了一次亲密接触。
“哎哟……嘶……”魏谦缩回了贼手,揉着额头,痛呼出声。
赵崇明一时间也是哭笑不得,又是心疼又是好笑,瞧魏谦这模样怕是被撞狠了,只是舱室内有些昏暗,他也看不出魏谦有没有受伤。
赵崇明正想翻身去找药膏,可刚翻过半边身子要起来,又被魏谦扑到了墙角。
魏谦这次也是痛得狠了,目露凶光,恶向胆边生,直接扳住小胖子的肩膀,低头狠狠亲了上去。
要说到底是魏谦调教有功,赵崇明竟也没有抗拒,由得魏谦这一路长驱直入,攻城略地。魏谦甚至发现小胖子虽然浑身还是紧绷着,但已经开始学着回应自己了,会抱紧他的腰身,下意识地想和他贴得更近些,就连那憨憨的舌头也会笨拙地挑逗起他来了。而这越是生涩的回应,反而越能激发魏谦的兽欲。
魏谦正沉溺在这神仙般的滋味里难以自拔,耳边突然听到舱外传来脚步声,随后就有人在外边喊道:“赵贤弟,你可在里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