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想要你的命了,我哪还顾得着什么名声。”
魏谦一愣,呆呆地看着赵崇明。
两人在一起这么多年,魏谦早习惯了赵崇明那温厚包容的性子,可眼前这位赵大宗伯话语决然,眼神冷厉,不禁让魏谦觉得有些陌生。
而想到归根结底都是为了自己,魏谦竟也不知道心中是喜是忧。
此时,茶博士已经将煮好的紫笋茶端了上来,为两人各匀了半盏。
而就这倒茶的一会功夫,茶博士察觉到此间气氛有异,便也不敢多说什么话,放下茶盏后就赶忙退去了。
魏谦别有思绪,心不在焉,端起身前的茶水,下意识就抿了一口,赵崇明甚至都来不及出声阻止。
“哎……烫烫……”
要不是半条腿已经废了,魏谦这一下非得要跳起来不可。
魏谦手忙脚乱地放下茶盏,张嘴吐舌,连吸冷气。
赵崇明则是立马起身上前,为魏谦擦去胡须和衣襟上的茶水,又忙唤小二去取井水来。
好一阵折腾过后,魏谦才堪堪好受了些。
看着魏谦吐舌扇风的狼狈模样,赵崇明是又好气又好笑,最后只叹道:“你啊,是越发不让我省心了。”
魏谦自然是不服气的,咬着舌头回嘴道:
“那也总好过……嘶……你,你可是要把天……都捅破。”
见魏谦口齿不清却还要顶嘴,赵崇明不禁笑了笑,说道:“其实你不用担心我,我先前同你说过,龚敬卿那头我留了后手。”
魏谦难得沉默了下来。赵崇明的话一下子就点中了他心头的那层阴翳。
也不等魏谦发问,赵崇明自行解释道:
“龚敬卿有一位同年,姓沈名扬,如今在都察院任佥都御史,龚沈两家在前年五月的时候结了姻亲。”
魏谦在回想了一下府里的账目,点头应道:“唔……我记得当时你还随了一对汉玉鸾凤环,加上一干贺礼银子,足足花了六十八两五钱。”
赵崇明继续说道:“三年前的春闱舞弊案,沈扬的幼子也牵涉其中。沈扬害怕耽搁了与龚家的亲事,便没与龚敬卿通气,只在暗里疏通关节,这一来二去,便寻到了我头上。”
“沈扬与你也算是同年,你当时又是礼部侍郎,也难怪会找上你。”但魏谦纳闷的是:“不过这事怎么从前没听你说起过?”
魏谦这一问差点给赵崇明气笑了。
赵崇明没好气道:“我当初本不想见他,可还不是你见钱眼开,不管不问就收了他的登门礼。”
一提起银子,魏谦立马就回想了起来,讪讪笑道:“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来着。”
眼见理亏,魏谦赶忙转移话题,问道:“可沈扬毕竟与龚肃是亲家,纵使有把柄在你手上,怕也未必肯帮你对付那老匹夫吧。”
赵崇明端起茶杯,用茶盖轻轻拨去茶上的浮沫,回答道:“我只说是要与靖王为难,让他亲自写上一封弹劾的折子。”
“弹劾谁的?”
“自然是韩公明。”
“可是你不已经托了潘定上疏弹劾吗?”
赵崇明轻吹了吹茶水,答非所问道:“龚敬卿和韩公明都是绍兴府出身。”
魏谦双目一睁,很快就明白了过来:赵崇明这是要给龚肃安上一个“同乡相攻”的黑锅。
要知道大明官场历来就有地域之争,因此官员们常常是同乡抱团,俱荣俱损。这几乎已然是官场上约定俗成的铁律。
同乡之间,即便不能彼此帮扶,但也绝不会相互攻讦倾轧。
沈扬是龚肃的姻亲兼着同年,沈扬身为御史言官要弹劾韩公明,虽然是职责所在,但若说后头没有龚肃的授意,怕是谁也不会相信的。
这一口“同乡相攻”的黑锅要是真坐实了,那后果可比夺职下野还要麻烦。
毕竟阁臣下野之后再被起复的前例本朝那是比比皆是,可一旦坏了官场上的规矩,除了会被乡人群起而攻之,更将沦为整个士林的笑柄。
对于龚肃这样自视甚高的人来说,哪还有颜面在阁臣的位子上待下去。
但魏谦很快想到另一个关键的问题:
“可龚肃如今是内阁次辅,沈扬的折子是一定会经他过目的。那老匹夫也并非蠢人,必定会将折子压下来。”
赵崇明说道:“沈扬也正是知道此节,所以才肯答应写下折子的。而且现下徐阁老因病告假,内阁全由龚敬卿主政。”
“什么?徐机请了病假?!”
赵崇明点了点头:“昨日晚间,徐府的人往西苑递了告假的折子,说是徐阁老偶染风寒,要在家休养几日。”
魏谦在心里恨得那叫一个咬牙切齿。
他一个多时辰前还和徐机喝过茶,就徐机那红光满面的模样,哪里像有半点染病的样子。
而且他请徐机来戏楼,不外乎就是想让徐机不要在弹劾韩公明的事上使绊子。可哪曾想这老狐狸一早就闻出风向不对,直接就托病居家,摆明了是不想掺和进这件事情中来。
可偏偏在戏楼的时候,徐机还装出一副待价而沽的模样,愣是把魏谦给生生拿捏了。害得魏谦主动把底牌全交待了不说,最最让魏谦痛心的是,自己还白白搭上了一盒小龙团。
不过肉包子已经打了狗,魏谦知道心疼也是无用,只问道:“现在内阁是龚肃说了算,那你预备如何?”
赵崇明低眉看着手中的杯盏,眸光一如茶水般幽沉。
“既然内阁的路走不通,那就越过内阁,直接递到司礼监去。而且龚敬卿主政内阁也好,等沈扬的折子送到御前以后,他也便再难推托给旁人了。”
赵崇明说到后头,语气也越发冷冽:“他龚敬卿想驱虎吞狼,借刀杀人。他既不仁,便也休怪我不义。”
直到此时,魏谦才终于明白过来。原来潘定的上书只是个引子,而韩公明也不过是个幌子而已,赵崇明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打从一开始要对付的人,就是龚肃!
可是要精心设计这样一个局肯定不会是临时起意,而魏谦却全然不知道赵崇明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着手布置的。
看着对座上闭目品茶的赵崇明,眼前这张沉静如水的面容明明是无比熟悉,可魏谦却觉得有些猜不透了。
魏谦蓦然想起两人当年在万寿寺里求得的那句签语:
衣钵不传法性,善恶不见本来。
虽说自己是从李衡那里继承了恭王留下的“衣钵”,可这么多年来,恭王的那些手段他始终是学不来。
然而赵崇明今时今日所显露出的算计与狠决,或许……才是恭王血脉里真正流淌的“法性”。
虽然脚下正烧着炭火,魏谦却不禁打了个寒战。
赵崇明见状,关切问道:“可是冷了?不如把帘子放下。”
“不打紧。”魏谦似被惊醒一般,双手失措,匆匆回答了一声,但却转头下意识地躲闪过赵崇明的眼神。
赵崇明微微一愣,眼神不觉也黯淡了许多。他拾起一旁的铁夹,矮身添起炭火来。
两人各自沉默无言,只任茶上的热气消散渐无。
赵崇明添完炭后,又左右扒拉了一阵,扫去陈灰,好让炭烧得更旺些。
赵崇明起身擦了擦额上的汗后,先开了口,悠悠说道:
“还记得咱俩那会在南边做官的时候,都被牵扯进了魏国公府的案子。你那时候执意拦着我,不让我插手,你还同我说……”
魏谦正抬头望着窗外的飞雪,而赵崇明则低头看着脚下的炭火,两人的思绪一齐飘回到了十八年前的那个冬天。
十八年前,是在苏州府的驿馆里,外头正好也是这样一个下着小雪的冬日,两人也正是在这样一盆炭火旁。
当时的魏县令一把扯走了赵同知手里的信函,转头就扔进了炭盆里。
“你这是做什么?!”赵同知大惊失色,想从炭火中救下那封信,却被魏县令死死抱住。
魏县令几乎是贴着赵同知的面门,狠声道:
“赵慎行,你给我听着。且不论这信中说的是真是假,可纵使真有天大的冤情,这个青天大老爷谁都可以去当,唯独你不行。”
眼见着信纸转瞬间就烧成了灰烬,赵同知也生出了火气,使劲从魏县令的怀里挣开,忿忿说道:“你可知这封信是死了多少条人命才送出来的,你……你就这么烧了,日后谁能还那些人一个公道?”
面对赵同知义愤填膺的质问,魏县令却是冷笑不止:
“公道?南京六部的官员是都死绝了吗,要轮得到你一个扬州同知去求一个公道。”
“可是……”赵同知一时竟被问住了,话语停滞之间,胸中的怒气与愤慨不觉已泄了大半。
魏县令指着脚下的炭盆,说道:“这世上的公道就如这盆炭火,人人都想从旁取暖,却少有人上前添火。可殊不知这木炭燃上一分便烧去一分,一旦炭尽火熄,想要再燃,那就是千难万难。”
赵同知沉默了一会后才说道:“话虽如此,但此事毕竟涉及东南十余万军户,若你我都坐视不管,那做这父母官又有何用?”
魏县令很是干脆,一口就承认了下来:“不错,我本来就是个没用的人。”
赵同知愣了片刻,赶忙解释道:“道济……我并非是这个意思。”
魏县令盯着地上的那盆炭火,叹了口气,说道:
“慎行,你怨我也好,怪我也罢,左右我是顾不着旁人的,我只守着我自己跟前的这团火不灭就好。”
盆中炭火烧得更旺了,时而有明火绽烈,映得赵崇明一双眸子通明透亮。
赵崇明盯着眼前的这盆炭火,叹了口气,说道:
“道济,你说若是守着这团火的人不在了,火便是燃得再久,又有什么意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