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雪迎风,朱允熥走的不快。每一个脚步,踩在雨雪混合的冰碴中。雪不大,沿路的百姓也不少。
朱允熥闲庭信步,百姓们的步履匆匆。
透过雨雪帘幕,朱允熥瞧见路边的庄稼地里,百姓蹲在地上,满脸愁容的看着冻得邦邦硬的地。
今年的冬种,没能给撒下去。
来年开春时,只得一半的种子,能够结果。而结果之后,又是朝廷、省里、乡间的层层加税。
大明朝的税不重,可分压到百姓的身上,可着实是不少。
“咱们过去看看。”
詹徽与常森,一左一右,紧紧的跟在朱允熥身后。常森的右手,始终按在刀鞘上。一双眼睛,如鹰一般,警惕的四周去看。
走近些时,朱允熥这才看到,这田间地头,只有爷孙两人。而高高站立的那个,却是绑着木棍插上枯黄杂草的草人。
“老人家,京城里也没坏鸟,为何做得这么一个草人。”
老人看了一眼朱允熥,也不理睬,便是背过身子,继续做着手上的事。把冻的梆硬的土给铲开。
朱允熥吃了个哑,无奈只得再问,“老人家,城里没了鸟,为何要插上这么一个草人。”
坚硬的铲子遇上冻土,不需太大的力气,便能铲开。
掏出一个洞时,老人家伸出冻得通红干裂的手,抓出一把种子,放进土里。捻一把碎冰,也一并塞进去。然后,再把土给填上。如此反复,来来回回一共十多次。
直到这时候,老人才站起来,上下打量着朱允熥,“娃娃,没种过地吧。冬天最冷的时候,把种子丢进去,来年长的快。”
朱允熥看着翻出的新土,这样种地的方式,他也是头回听说。
老人再指着那一把子的草人说道,“这些草人,不防鸟不防灾。只盼着来年风调雨顺,冻死了草人,真人就饿不死了。法子灵不灵,自己试试就知道。”
言语之中,说不尽的无奈。
朱允熥蹲在地上,“这几年,收成不好?我看全国各省,送到京城的税粮可是不少。大明朝那么大,总有些地方,闹些荒灾。朝廷也有赈灾,咬咬牙,便也是过去了。”
去年春天,京畿周围,多晴少雨。
每年这个时候,本该是盼着来几场雨。都说春雨贵如油,可这一年,却是一滴未落。不得已,百姓只得用井水或是长江水浇灌庄稼。
应天府的折子刚一递上去,朱元璋就下旨,命户部赈灾。
如今已近一年,还没听说,有吃不上饭而饿死的。因此,朱允熥只道是老人胡说。
老人脸色不咋好,顺着朱允熥的话继续往下说,“朝廷确实有赈灾,发到咱们手上的,也不老少的粮食。天子脚下,洪武大老爷的眼皮子底下,还没人敢克扣。”
“吃不饱,虽说不上饿死,却也是大差不离了。我那亲戚,从辽东跑来投奔我。他一家子,就要吃掉我家一半的口粮。去年收成也不好,哪有那么多的粮食,去给他吃。”
辽东,朱允熥听到这两个字,脸色就变得十分不自然。
“啥时候来的。”
“去年立冬时候到的。那儿,正在打仗。好多人,都逃进了关内。”
关内,长城以南。以居庸关直山海关一线,因此被称为关内。
大明,实行严格的户籍制度。未经官府准许,百姓不得擅自迁移户口。流民之害,自晋以来,就可见一斑。李唐亡于藩镇,却也是亡于流民。
朱允熥吸入一口凉气,整个人打一个激灵,清醒许多。
“据你所知,从辽东到京城来的人数多吗。他们是搬家迁徙还是逃难逃荒。”
“逃荒。”
朱允熥脸色渐渐变得难看起来,蹲着久了,双腿开始麻木。但更多的,是心中的麻木。
重开科举碰上流民,应天府即便想管,也力不从心。
“这是您孙子?”朱允熥岔开刚刚的话题,“看着乖巧,看来您是享福了。这大冷天,还能跟着您一块儿出去锄地。”
老人摸摸脑袋,笑着说道,“嗐,享啥福。儿子去了高丽,儿媳人又死了。这个年头,只剩下我们这爷孙两人。本来家中余粮,也是足够今年过冬吃的。只是来了这几个亲戚,几天就要吃了我们一整个冬天的粮食。”
朱允熥回头去看常森,“这爷俩,放你家里去养,可行?”
常森笑道,“多两张嘴的事。”
说罢,常森掏出一块玉牌,放在老人的手心儿,“老头,家里揭不开锅时。拿着这个,去城紧西头的开国公府,那儿有人给你们吃的。怎么说,也能让你们挨过这个冬天。”
回去时,朱允熥不似来时走的那么慢,“詹徽,辽东来的人,如何进的关。”
詹徽猜着朱允熥要问,接着去说,“殿下,这些恐怕是流民。普通百姓,可过不了北平。臣立刻下令,让人彻查。”
朱允熥深吸一口气,面露担忧,“仗还没打,辽东可别再出乱子了。打仗,打出流民来了。孤要被这些读书的,给骂死了。”
国以民为建,口口声声民贵君轻的文人们,若是知道,辽东生出流民。
那无论是征高丽或者是打兀良哈,都会冠上不仁不义。文人们的嘴皮子,朱允熥实在是不想去招惹。
“殿下,要不给北平下令,把流民挡在关外...”
说着说着,詹徽就不敢再说了。迎着朱允熥可怕的眼神,詹徽硬生生把到嘴边的话,又给咽了下去。这对祖孙,对老百姓,有着异于常人的执念。
朱允熥裹紧身上的衣服,也不回头,径直往前走,“先回宫吧,把这事儿报给皇爷爷。孤写一道乞罪的折子,一并送过去。”
“詹徽,今年的策论,再加一题:开疆与守民平衡之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