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好,君不白自屋檐上醒来,被暖阳晒得浑身舒爽。
昨日昏睡一日,夜半时才从太湖回来,此时腹中空荡,眼前泛黑,险些脚下一软,从屋檐上摔落。
“芸娘在厨房熬了鱼片粥。”院中徒手砍柴的楼万春仰头叮嘱,柳芸娘今日起要去神农医馆守着定风,天下楼这几日需他坐镇,楼万春时刻忧心杨妈妈,一夜未睡,困得难受,只得砍柴提神。
君不白掠下屋檐,在厨房翻出一碗微热的鱼片粥,仰头灌下两碗。汤粥寡淡,再切一块酱牛肉握在掌心,斜倚在厨房门前,牛肉涨胃,细嚼慢咽最好。
楼万春一掌劈开枯木,隐隐有破镜之感,“楼主,芸娘这几日要住在神农医馆,往后你守夜,我守白日如何,万春楼那地方夜里外人杂乱,杨妈妈那我实在不放心。”
君不白啃完手中牛肉,引一线井水洗净手中油渍,“既然芸娘去神农医馆暂住,楼里的事我会多上心,这几日你早些回就行。”
井水洒落一旁苗圃之中,浇灌菜叶嫩苗,君不白踱入院中,这时辰苏晚还不会醒来,太湖一战,药丸损耗所剩无几,需让她再调配些。
挥袖作别楼万春,迈入自己院中。
苏晚房中,有双手撑开窗户,然后攀在窗户前啃着酱牛肉,一身天光醉人。
明月啃一口酱牛肉,在嘴中回味,扭头朝床榻叫嚷道:“晚晚,赶紧起床了,太阳都晒屁股了。”
床边苏晚蠕动几下,扔出一枚银针,本想扎在明月哑穴之上,让她不要这般闹腾。明月侧身,银针刺出窗子,被君不白一道刀意斩碎。
明月正得意躲开银针,瞧见院中君不白,一脸慌张,匆忙缩进房中,跳上床头,扯过半张丝棉被遮住脸,晃动苏晚,“晚晚,你师兄来了。”
起床气正浓,神鬼皆要退散,苏晚扯过丝棉被,卷成一团,朝自身刺出一针,绝断声音。
“别闹她了,她割断了耳部经脉,听不见你说什么。”君不白在院中提醒道。
明月撅嘴,满脸不悦,推搡几下,苏晚依旧闭目不醒,冷哼一声跳下床榻,将酱牛肉藏入随身布包,在窗边换一张笑脸,软着嗓音,唤一声楼主。
这一声楼主,软糯香浓,甜到心坎。
君不白软声道:“以后要是吃酱牛肉,就大方去拿,不必去偷。”
明月眼中有光,比天光更亮,欢呼道:“真的。”
君不白点头,“入天下楼,便是家人。”
明月探出半颗头,得寸进尺道:“那我每日能多拿几块么?”
若不拦着,那卤制酱牛肉的锅恐怕都会被她端走,君不白指向厨房院中,“别拿太多,小心被那人责罚。“
明月握紧双拳,虎牙龇咧。
世间也有为吃的动杀心之人,君不白心中偷笑。
厨房院中砍柴的楼万春忽觉后背一凉,像有杀意,一掌斩去,空无一物。低头,依然劈砍木柴。
房中,苏晚直起腰,捏出银针,刺入心脉,欣然醒来,朝窗边毫不客气嚷道:“打水,我要洗脸。”
君不白挥袖,一条水线从井口一直蜿蜒至窗边。明月第一次见此情景,嘴巴张得浑圆。
漱口,洗脸,整条水线染上翠绿,明月伸手探入水中,捏出一团水珠,在掌心玩弄。
明月指骨探入水线时,翠绿色渐渐退散。能解剧毒,明月的体质也非常人。
君不白疑心之中,目光停在明月身上,上下打量。
“月亮,来帮我挑衣服吧。”苏晚心中怒骂一声花心萝卜,将明月扯入屏风之后,一同挑选今日出门要穿的衣衫。苏晚偏爱浅青色,衣裙样式繁多,却逃不开那团青色。
那条清亮无毒的水线被君不白浇灌在窗下花圃,花开正浓,君不白蹲下身子,梳理花瓣枝叶,等苏晚选好衣裳。
柳芸娘提一方食盒迈入院子,食盒之中有鱼片浓粥的香味。昨日捉弄过君不白,今日二人撞见,略显尴尬。
家人之间,没有隔夜仇,君不白拍去掌心泥土,欠声道:“定风的事不是有意瞒你,本想苏晚医治好再同你讲的。”
昨日之事只是一时气结,柳芸娘一笑略过,“楼主的好意芸娘知道,只是昨日一时气急,入天下楼,便是家人,有事不必瞒我,行走江湖,我也知轻重缓急,不是那些闺阁女子,心思脆弱。”
“柳姐姐,再等我会,马上就好。”苏晚的声音从屋中传出,夹杂着与明月低声细语之声。
君不白直起身子,引一线井水,洗去手中泥沙,再次浇灌花圃,水珠盈盈,折出几道柔光。没有隔阂,二人谈话也随性些,“待会怎么去神农医馆。”
柳芸娘提着食盒不放,以内力温着鱼片浓粥,“隔壁院子沈姑娘的马车待会要去神农医馆。”
罗婆婆铁面无情,怎会容许外人与沈清澜同行。天光烫人,君不白缩回暗处,窗前,一阵浅青色挪动,“老太太是看在神农谷的情面上才准许你同行的么?”
柳芸娘换手提起食盒,“隋家当年有恩于她。”
苏晚与明月迈出门,二人身形相似,同穿浅青色衣裙,从远处瞧着,像是自家姐妹一同出游。
苏晚蹬君不白一眼,飞身掠上屋檐,“走吧,婆婆那边还等着呢。”
明月紧随其后,二人并行屋檐之上。
柳芸娘朝君不白欠身行礼,手提食盒拔地而起,追上先行的两人。
这天下楼的女子,几时全聚在一处了。
君不白摇头,浅笑几声,目露凶光,捏出一道刀意,甩向自己屋中,“阁下既然敢在天下楼藏上一日,为何不现身一见呢。”
屋中有人破开屋顶,遁去远处,像是个女子。
君不白御剑追去,人影翻入菜巷,没入人潮之中。
天下楼后院除守夜之人外,还有归农山庄暗哨,那人是如何躲开眼线,藏入天下楼。
寻不见人影,君不白折回天下楼,那一声,惊动院中砍柴的楼万春,肩扛柴刀守在屋顶。
楼万春蹲下身子,嗅着碎瓦上残存的气息,“楼主可瞧见贼人模样?”
“是个女子!”君不白从屋顶破洞跳入房中,屋中有人过夜的痕迹,丝棉被乱作一团。
楼中守备,由柳芸娘亲自防守,昨夜她不在,便有贼人闯入,楼万春捏碎一片瓦,责骂自己疏于防范,让贼人钻了空子,昨夜苏晚就在隔壁屋子,若是贼人起了歹心,后果不堪设想。
君不白御物决牵起丝棉被,探出头,轻嗅一口,有女子的幽香,“楼中除了各处防备,可还有疏忽的地方。”
楼万春锤头,在脑海之中浮出整座天下楼模样,细细筛查,各处巡防周密,并无破绽,目光不由落向沈清澜深居的别院,“只有沈小姐的院子是归农山庄盯防,贼人会不会是从那进来的?”
前日明月摸入沈清澜的房中,罗婆婆就不再,莫非昨日贼人也是趁罗婆婆不在偷溜进来。君不白御剑而起,从破洞飞出,神色凝重,“我去一趟神农医馆,你即刻重新部署,莫要再出岔子,万春楼那边也分个人去,时刻护着杨妈妈。”
君不白交代完,人已远去。
楼万春起身,吹一声口哨,天下楼各处墙院之中飞出几道人影,持锅碗瓢盆,在屋檐上互通暗语。
天下楼后院菜巷。
秀笔书生潘如许抄颂完一页金刚经,起身去点豆腐,一道身影自墙头掉落,砸在水豆腐之中。
潘如许本以为是偷腥的野猫不慎踩空落在豆腐上,瞧见水中洇出血色,才顿觉不妙,扯开白布遮挡。昨日巷口持双枪的女子失血过多,躺在两板豆腐叠出的缝隙中。
巷中总有野猫掉下,好心的菜农探头问道,“秀才,是不是又有野猫掉下来了,听动静,这猫吃得挺肥啊。”
潘如许吞咽口水,平复心绪,开腔回道:“是只长得挺肥的野猫,摔死了,今日的豆腐算是白磨了,得早些收摊回家刷洗一番去去晦气。”
菜农缩回自家菜摊,挑一把青菜丢去潘如许的摊子,“人没事就行,就当祛灾避祸,他日老天怜惜,也会让你得中状元的。这盘婆婆菜拿回家煮了吃,吃了能得好运的。”
潘如许拱手作揖,借一架板车,将女子撞碎的水豆腐一一搬回车上,女子身上是刀伤,怕追赶之人窥视,潘秀才点穴止血,替她简易包扎,取遮盖豆腐的白布叠出几层,将她藏于空置的豆腐板中,又团起一团染血的布包,假装野猫尸身藏于其中。收起书摊,拉车回家。
潘如许家住城西,催动内力,双足急行,缩短路程。
城西不如城南繁华,寻常百姓蜗居之地。
青砖破瓦,老槐盘根。
槐树下纳鞋的老妇用针在发间蹭出一截头油,嘟囔道:“秀才,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清苦之地,没有繁文缛节,潘如许一脸忧伤,扮作白丁,“婆婆,别提了,晦气得很,刚出摊,一只野猫就摔死在豆腐里。”
老妇一针戳进鞋底,力道狠厉,捻出线头,再蹭头油,“赶明啊,婆婆去庙里求个平安符给你。”
“谢谢婆婆。”潘如许停下板车,推开自家篱笆墙。
爹娘留下的小院,被他收拾得还算利落。
两间土胚瓦房,院东头起灶煮豆腐,西头种菜养鸡。
潘如许推车入院,卸下豆腐,避开旁人,将女子搬入屋中,特意取出年头找人新纳的棉被给她遮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