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移忠作孝,诬良为盗
作者:鹤招   万历明君最新章节     
    国子监祭酒陶大临埋着头,借着申时行挡住皇帝的身影,生怕被皇帝看到。
    心中更是大呼折磨。
    皇帝这一轮秋讲,总是这样不好好上课,问些敏感问题。
    这一堂课讲的是《孟子》,论的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本身很简单,没什么争论的余地,反而是政治意义更多一些。
    如今讲课的内容和进度,都是日讲官排的,具体审核跟释意,则是两位阁臣亲自过目。
    今日这一堂,是大理寺少卿陈栋、吏部右侍郎温纯安排。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是在为皇帝亲政壮势,以及做礼法上的铺垫。
    无后为大嘛。
    皇帝十二岁了,完全是一个可以婚配的年纪了。
    如果要选妃,提前个一年多,十四岁大婚,那么开年就该下旨开始准备了。
    如果急着亲政,那么宫里那位李春芳的孙女,也不是不行。
    至于说祖宗成法,不娶士大夫女……
    陈栋和温纯的意思很明确,舜尚且可以为了留后,隐瞒父母,那么陛下为了留后,做些权变,完全在情理之中。
    也就是方才张居正说的“礼之权也”。
    这是一次局限在皇帝近臣,经筵官范围内的政治表态。
    首辅张居正见到陈栋和温纯这个排课之后,也没提什么意见,顺水推舟得把课端了上来。
    同样是一副支持的样子。
    按理来说,如此君臣和谐,皇帝意会了,就该感动一番,赏赐点什么东西表表态,然后回去好好想想什么时候大婚才是。
    结果小皇帝不按套路出牌,转进到了一个极为敏感的话题上——大明朝是不是孝治天下?
    陶大临挠了挠手背,只感觉浑身有些刺痒。
    不然怎么说非得阁老出面,才能回答皇帝的问题。
    这种涉及儒门根基,国朝本源的事情,他们这些人怎么敢跟皇帝多说一个字?
    但凡说错一句话,就是身败名裂的下场。
    朱翊钧的目光,扫过一众经筵官。
    将众人各异的神情,收入眼底。
    最后才落在面色为难的张居正身上。
    张居正为什么这么为难,朱翊钧自然知道,否则他也不会这样单刀直入地问出来了。
    这话明着听来,似乎并不敏感。
    毕竟这是一个千年以来的政治正确。
    自汉往后,历朝历代,都是如此自我标榜的。
    远的说三国志,鲍勋上疏一口一个“明本立教,以孝治天下。”
    其后的隋书,更有皇帝金口玉言“朕方以孝治天下,恐斯道废阙,故立五教以弘之。”
    旧唐书上,李渤陈情亦是“伏以陛下孝治天下,稍垂恩宥。”
    宋元就更不必说了,易简前、刘安世、李秉常、崔敬传,白纸黑字,动辄都是“陛下以孝治天下。”
    哪怕到了本朝,这个说法都很是常见。
    当初给两宫上徽号的时候,礼部行文都还是“皇上孝治天下,恭上圣母徽号在迩。”
    对于正统王朝而言,这本身就是穿在身上的神圣金衣。
    也只有司马家看到这几个字,才会节目效果十足。
    否则,他朱翊钧,为何整天被称为君父?
    但恰好正是因为这个问题很重要,涉及到帝朝合法性来源,所以,向来是不允许讨论的。
    其中最为敏感的地方,就在于,儒家体系中,皇帝是什么时候占据了“孝”顶点的生态位?
    那就是自大一统之后!这是一次正统儒学的嬗变!
    大一统之前的儒家,还很纯粹。
    孟子曾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
    孔子亦曾云,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君对我好,我才会对君好。
    如果君不好,那就别怪我诛独夫了——这就是朱翊钧此前考成学业,请人观礼的内容。
    但自汉以后,这种后天形成的双向义务,逐渐演变成了天然的单向义务。
    也就是所谓的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这种臣子对君主绝对忠诚的概念,儒家是没有的。
    好在自有大儒辩经。
    儒家没有,法家有啊。
    六经注我,经学必备——于是董仲舒便将法家的这一套,缝合进了儒家。
    儒家理念下,称之为移孝作忠。
    经学概念里,称其为外儒内法。
    治国框架中,则称其为家国同构。
    孝子必出忠臣嘛。
    称号是对权力的追认,同时又进一步加强其正当性,君父一词,尤是如此。
    缝合的儒学,主要是为了解释皇帝统率天下的合法性来源,不是真的来搞哲学思辨的。
    理所当然地,这事也就失去了讨论的余地。
    要是深究这个问题,是不是在质疑皇权?
    朝官至多用用短语,从不会讨论这方面的经义。
    所以皇帝问出这个问题之后,何洛文仰头看着房梁,陶大临缩在申时行身后,马自强左顾右盼。
    而直面这个问题的张居正,更是面色阴晴不定。
    首辅张先生,现在很想说一句,孩子,为了你好,别问了别问了。
    但偏偏又不得不答。
    张居正万分谨慎地斟酌自己的言语。
    过了好半晌,他才缓缓开口:“陛下,国朝阴骘下民,覆帱无极,乃以家始,体而推之,是有万民亲亲。”
    “陛下为国朝君父,内节皇亲,外施百姓,垂衣御宇,仁覃草木。”
    “今九亲雍睦,四表无怨,诚为国政,实亦家风。”
    “陛下,我朝自是以孝治天下。”
    陛下,天下人都要叫你君父,你管谁都是管儿子,皇帝的恩泽,对谁都是父亲的厚爱,当然是孝治天下。
    张居正说得很谨慎,点到为止。
    朱翊钧恍然道:“难怪国君称之为君父……”
    张居正见这模样,就知道小皇帝又要说虎狼之话了。
    显然是有备而来。
    他只好聚精会神,认真以待——起居郎在后面站着也就罢了,谁也不知道小皇帝会把哪堂课的内容,贴到新报上去。
    张居正能猜到的皇帝的目的,毕竟又是传王世贞入京,又是考成学业,请大儒们观礼。
    实在明显。
    当初他与高拱初入内阁时,就做过一般无二的事。
    彼时徐阶、李春芳、赵贞吉三人尊奉阳明学派,利用执政权力,到处推传。
    甚至亲自主持讲学,召集朝廷、地方官员都来听讲,网罗门徒。
    所谓“以明心见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知实学”,“置四海之困穷不言,而终日讲危微精一之说”——无视天下百姓的困苦贫穷,却整天沉溺于讨论那些微妙、精深但对解决现实问题帮助不大的学说。
    而高拱与他,虽面上自诩为儒臣,口头上仍念着孔孟之道,但实际上却推崇法家。
    随后,二人便撷取吸收、甄别选汰了儒法二家之精粹,建立了一套变革理论。
    尤其是高拱,精力旺盛,产出极为庞大,《春秋正旨》、《问辩录》、《日进直讲》、《本语》。
    左打程朱,揭露其对《春秋》的穿凿曲解,“未需分理,务强探力索,故不免强不知为知”
    右踢阳明,嗤其为空虚无据,“徒为空中之楼阁,而卒无所有于身心。”
    而后更是借史论事,联系政治现实问题,以及丛积时弊,进而探求解决之法,最后得出革故鼎新的结论——“法以时迁”,“更法以趋时”。
    这一场整肃学风,通过著书立说的方式,更正了朝堂之中的风气。
    再以内阁开会,批判徐阶、李春芳、赵贞吉三人作为象征,拨乱反正。
    最后通过先帝谕批的形式,严饬各级官府,禁止官员们再主持或参加讲学,奠定胜局。
    这就是新党建立的基础。
    张居正与高拱亲手建立的新党,对皇帝如今的动作,实在太熟悉了。
    这一次次学业考成,一场场经筵问答,届时到了王世贞手里,恐怕就是一本《经筵录》。
    其目的在他张居正面前,简直无所遁形。
    但首辅先生只能看到手段,却不知道皇帝要唱哪一出戏,实在是有些怕皇帝不知轻重,矫枉过正——外儒内法这种事,他不愿挑破。
    可惜,朱翊钧却不这么想。
    他直勾勾看着张居正,继续追问道:“先生,既然国君身为君父,何以改朝换代?”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既然是君父,那还没听过儿子杀了父亲就能自己当爹的。
    所以,改朝换代后,后朝凭什么能得到承认呢?
    如果是因为无道,那父亲无道就能诛杀么?
    说不通呀,先生。
    其实这话,本身不难回答,但对外儒内法的张居正来说,却很难回答。
    因为这在儒家的框架内,又要绕回到天命上去了。
    君父之下,无人能约束,但其上的天命若是有意,换个君父自然很正常。
    居于孝道顶点的皇帝,头上只有一个张居正不愿意拿出来说的天命。
    皇帝的表达的意思,在张居正心中,也立刻清晰了起来——随着天人感应的落魄,移孝作忠,解释不清楚的事越来越多了,过时的东西,换一个罢。
    张居正张了张嘴,又再度闭上。
    朱翊钧则是静静看着自家先生,等着张居正的回答。
    移孝作忠,在前汉,自然是进步的一面更多。
    可惜,到了魏晋,这一套就满是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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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如今,或者说,在阳明心学诞生之后,这一套更是被彻底解构。
    如今的士大夫,讲究的是什么?
    是明心见性的自由!
    是随心所欲的本真!
    什么君父?干成这个逼样,狗屎!
    士林的风潮如此,越是年轻,越不吃这一套。
    不仅眼中没什么君父,甚至有时还会起逆反作用——泰州学派对于解构皇帝权力的来源,非常感兴趣。
    朱翊钧如今为什么能得到大多朝臣的认可?
    因为他是君父吗?如果是的话,那前身就不会被压制十年,却没能被忠诚孝子拥护亲政了。
    是故,不是朱翊钧要放弃移孝作忠。
    而是已经被时代放弃的东西,没必要贴在脸上了。
    反而只会耽搁新生事物的出现。
    现实与理论的差距过大,会愈发消磨皇朝的正统性。
    既然如此,那就得不破不立。
    无论是如今的新报中,太祖皇帝奋自布衣,戡定祸乱,用夏变夷的传奇故事。
    还是经筵中朱翊钧竭力表现的经学造诣。
    亦或者现下逐渐充盈的国库,日益澄清的吏治。
    都是在给淘换老旧经义铺路,免得到时候动荡过大。
    自己跟李贽做了这么久的铺垫,王世贞的文会日期业已定好。
    辩经的大事将出,自然要先在内部统一思想。
    朱翊钧今日将房间里这头隐身的大象,摆上经筵,就是在征询首辅的态度,试探经筵官的想法。
    文华殿内寂然无声。
    张居正迟疑了好半晌,才语气干涩道:“陛下,容臣缓思,下次经筵再与陛下开解。”
    小皇帝太激进了,首辅先生一时半会也举棋不定——毕竟不是李贽那种狂生。
    朱翊钧也不急。
    他看向张居正,温声道:“辛苦先生,那今日经筵便先到这里罢。”
    张居正一时无言,连忙躬身行礼。
    下方的经筵官们也跟着行礼。
    朱翊钧回礼以对。
    一番礼数后,总算是结束了今日经筵。
    陶大临如蒙大赦,一拜起身后,当先就出了文华殿。
    马自强、河洛文等人,已经紧随其后。
    经筵官陆陆续续告退,殿内便只剩下只剩下张居正、申时行二人。
    见殿内再无他人,却还有殿外的棘手事。
    这也是有人留下的原因。
    申时行当即主动躬身请罪:“陛下,臣有罪……”
    朱翊钧直接抬手打断了申时行。
    他没给申时行开口的机会,而是看向张居正:“先生也先回内阁吧。”
    张居正与申时行留在殿内,自然是为殿外伏阙的事情。
    面对皇帝的悠容,张居正却跟着一同请罪:“陛下,此事是臣的疏忽。”
    朱翊钧再度打断了张居正:“先生,国事繁忙,不要为这种事消磨了心神。”
    “微风细雨罢了。”
    他顿了顿,认真道:“先生为国事鞠躬尽瘁,这点小事,让朕处置就好。”
    张居正神色略有动容。
    不知想到了什么。
    张居正捏了捏袖中的一枚药囊,沉默片刻。
    最后化为一拜:“臣遵旨。”
    朱翊钧点了点头,让蒋克谦送张居正回内阁。
    等到张居正的背影消失不见,朱翊钧这才回头看,看向申时行。
    申时行再度下拜。
    四下无人,朱翊钧似乎终于不再掩饰情绪。
    他站起身,看着申时行。
    抬手指着申时行连连数点,嘴上“你……朕……”不断,后又化作一声声叹气。
    面对皇帝这幅气急的样子,申时行这位一路顺风顺水的天才,难得有了心乱如麻的感觉。
    额头冷汗涔涔,甚至后背的中衣,都被汗水沾湿些许。
    皇帝一次次欲言又止,宛如铁锤,拷打着申时行的内心,怦然直跳。
    似乎过了许久一般。
    申时行终于听到皇帝一句完整的话。
    “你贬谪熊敦朴前,为什么不先来找朕?”
    庶吉士宋儒,揭发同科熊敦朴,指斥乘舆,非毁后宫,妄议大政,这种事,申时行竟然不告诉自己,独断专行给人贬谪了!
    朱翊钧要是早知道这事,申时行跟张居正也不会被下套了!
    历史上张居正就吃了这亏,朱翊钧若是见到人名,必然能想到这事!
    熊敦朴性子不好,听说是比较直爽暴躁。
    四川人嘛,口癖很容易得罪同僚。
    因此,跟宋儒早就结了仇。
    去年,诸位庶吉士外出遇雨,避雨朝房,守吏拒绝不接纳。
    一众庶吉士遂殴打守吏,夺门而入。
    事后,守吏后禀报杨博,杨博听闻后十分气愤,去翰林院质问。
    结果,宋儒当场就给屎盆子扣在熊敦朴身上,一众庶吉士害怕担责,便在赵用贤、吴中行的怂恿下附和指认熊敦朴。
    熊敦朴吃了亏,二人关系自然是变本加厉。
    老实人的生气,就是打人辱骂。
    宋儒就不一样了。
    他天天暗中记录熊敦朴在翰林院的一言一行,但凡提及高官,话语中有什么粗口,就偷偷告诉一众廷臣。
    如果没有,那就捏造一番。
    反正就是天天抹黑熊敦朴。
    历史上,宋儒就跑去跟张居正说,元辅啊,熊敦朴私下写奏疏准备攻击新政,快管管吧!
    状是白天告的,弹劾熊敦朴的奏疏是晚上入宫的,人是第二天直接被贬的。
    正因为知道这件事,所以朱翊钧对两人之间的是非,可谓是门清。
    若是早知道,定然能妥善处置。
    谁知道申时行竟然瞒着自己,以至于如今闹出伏阙这档事来!
    直到此前事情闹大了,开始有人弹劾申时行之后,朱翊钧才从申时行口中得知到事情始末。
    说是申时行外出聚餐的时候,遇到庶吉士斗殴。
    宋儒揭发同科熊敦朴,指斥乘舆,非毁后宫,妄议大政。
    这还了得!
    申时行当即决定控制影响。
    为了不让事态扩大——尤其不能让人知道熊敦朴具体指斥了皇帝什么事情。
    申时行第二天就给熊敦朴贬去了两浙。
    事情本来到这里就结束了,升贬不过常事,申时行事情做干净点,处理好手尾也行吧。
    结果,近日,突然有同科的庶吉士出面。
    奔走疾呼,说熊敦朴是被冤枉的!
    再加之如今正值考成法。
    此事当即就被人拿去做了文章。
    真假先不说,你们慢慢调查,言官们风闻奏事嘛,先弹劾了申时行再说。
    当即上奏说其独断专行,还未查明之事,就轻易贬谪大臣,视吏部如后院,不经规制,行事肆无忌惮,无法无天。
    言辞激烈,赫然是不罢免申时行,不会甘休。
    当然,此外亦有引申,说是吏部被申时行祸害成这个样子,是没资格考成的。
    为了不继续有官吏遭受吏部的欲加之罪,理当在申时行免职之后,好好整饬一番再说考成法的事。
    奏疏到了内阁,张居正一看,哪里肯干!直接就在内阁那关,就把奏疏挡了回去!
    内阁不干,下面自然是再度鼓噪起来。
    随后朝官多有上奏,附奏弹劾申时行。
    事情愈演愈烈。
    坊间开始传闻,什么张居正结党,申时行攀附首辅,二人又内阁又吏部,架空皇帝之类的言语。
    亦或者是说,考成法不过是张居正借助吏部揽权的工具。
    张居正为了维护申时行,不愿意拨乱反正,让熊敦朴平白蒙受冤屈,就是明证。
    再不处置,恐怕酿成大患云云。
    发展到今晨,事情终于到了高潮。
    庶吉士、翰林等人,悍然串联,伏阙上奏,要为此事讨个说法!
    而朱翊钧,终于也避无可避,被堵在了文华殿内,如今不得不出面给申时行擦这个屁股。
    申时行面对皇帝诘问,神情苦涩,有口难言。
    为什么他独断专行了?
    还不是因为彼时宋儒揭发的事情太过骇人听闻!
    他能怎么说?陛下,外面都在传您凌辱嫡母?
    别说皇帝了,他连张居正都没敢说,特意找理由勾兑了一二。
    如果不是为了平息事态,防止被人听了皇帝的笑话,他申时行又岂会冒着风险,直接给熊敦朴贬到两浙去?
    结果倒好,本是一番好意,如今却是哑巴吃黄连!
    见申时行说不出话来,朱翊钧才面无表情道:“是不是因为关涉到朕烝母的荒唐之言。”
    这话出口。
    申时行神情数度变换,宛如一时晴雨。
    随后才反应过来,连忙下拜请罪:“臣有罪!”
    朱翊钧冷哼一声:“你没罪,侍奉君父,可不就是应该报喜不报忧么?”
    “要是朝臣事事都告诉朕了,朕还要锦衣卫作甚?”
    这话就有些重了。
    申时行面如苦瓜,突然伏地,将冠帽摘下:“臣罪在不宥,乞陛下罢免。”
    朱翊钧看着申时行。
    既不同意,也不安抚,只冷冷看着,不时教训一两句。
    “宋儒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不过跟申时行此刻的心里所想不同,朱翊钧对他,并没有多么恼怒。
    历史上张居正都被宋儒那厮摆了一道,如今只不过是换成申时行罢了。
    说不上说生气。
    事实上,朱翊钧只是想趁着这个好机会,敲打一番申时行罢了。
    申时行作为张居正指定的接班人,还不够成熟,性格也有缺陷。
    若是现在年轻不好好敲打敲打,日后习惯了瞒着皇帝办事,在内阁天天捣糨糊就不好了。
    历史上,李三才得罪了咱们的申阁老,皇帝好心替申时行做主,给李三才连贬三级。
    结果顾宪成上门向申时行求情——大家都说申阁老雅量,但如今有人得罪了你,你要是放他一马,那才是真雅量啊。
    小申一寻思,是这个道理啊!
    然后皇帝明着贬人,他暗里就跑去施恩。
    前脚人一走,就给人朦胧推升,升官到南直隶修养。
    可谓是内阁第一裱糊匠。
    为了让申时行不再误入歧途,总是瞒着皇帝做事,朱翊钧可谓煞费苦心,先让这厮建立起正确的君臣观念,养成有事汇报的好习惯再说。
    君臣二人一者跪地请辞,一者站立不语。
    气氛格外沉闷压抑。
    过了好半晌,朱翊钧才叹息道:“申卿,你瞒着朕,是为了调和内外,一片苦心朕也知道。”
    “但如今外边都拿着此事,说吏部处事不公,质疑考成法。”
    “为了保你,元辅得罪了言官,朕今日也遭了伏阙。”
    “如此陷元辅于不道,陷朕于不义,令事情愈演愈烈,申卿好意也办了坏事啊!”
    这话一出口。
    申时行本是跪伏在地,突然身子抽噎了起来,俨然是有所触动,自责到一定份上了。
    “臣知罪!还请陛下降罪!”
    朱翊钧见打压地差不多了,还是伸手将申时行扶了起来。
    他情绪低沉道:“考成法关键时刻,哪里容你致仕。”
    “起来戴罪立功罢。”
    说到此处,朱翊钧叹了一口气:“只盼申卿引以为戒,日后多与朕交心,不要事事瞒着朕,就比什么降罪都好。”
    申时行哽咽得更厉害了。
    朱翊钧见状很是满意,差点表情控制不住露馅。
    他轻咳一声,看向张宏:“宋儒到了吗?”
    张宏躬身回道:“陛下,方才就到了,正在偏殿候着。”
    朱翊钧点了点头,这才朝申时行道:“走罢,随朕去见见庶吉士们。”
    申时行连忙抬起头,只见皇帝已经越过自己,朝殿外走去。
    只听皇帝细微的声音传入耳中。
    “朕虽年幼,德薄寡恩,但为新政遮风挡雨一二,还是可以的。”
    申时行抿了抿嘴,脸上既有难堪,又有仰服,复杂至极。
    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将冠帽戴好,快步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