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乔升说:“四个月?那么久的啊?你等一下,我去找找,看看你的稿子被排到哪一期了,题目叫什么?《野有蔓草》是吧。”
林峰转头问王子虚:“《野有蔓草》,是诗经里面的吧?”
王子虚点头:“对,《国风》里的。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林峰一伸大拇指:“王兄的记忆力一直都这么惊人。为什么选这个典故?”
王子虚想了想该怎么解释,他发现很难,最后说:“你看了就知道了。”
宁春宴拿着稿纸细细地读。这篇小说讲了一个从爱情到婚姻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名校在读的大学生,暑期回家乡时,在花店邂逅了一位美丽的女员工,思想谈吐和他高度吻合,仿佛心有灵犀,他一瞬间就沉沦了。
在经历了爱恨纠缠、疯狂追求,又跨过了双方父母的阻力后,他们终于走到一起。可是在婚后他却发现,在生活的重压下,妻子变成了一个庸俗的家庭妇女,而他在妻子眼里,也成了个人生的失败者。婚姻扯碎了两人身上所有光环,消磨了激情,消解了美。
在结尾,主角眼中的妻子仍然美丽,但再也不是他初见她时,被鲜花簇拥着的清扬婉兮的形象了,鲜花凋谢了,荆棘开始生长,枯枝败叶,杂草丛生。而他也自觉形容丑陋,人生失败,难以配上她。
宁春宴在刚开始阅读时,期待值已被上两位的作品拉到极低,所以她是抱着轻松和指点江山的态度读这篇作品的,但阅读完开头,注意力已经被勾进去了。
王子虚的文笔清新且简洁干脆,看似没有警句金句,但每個字都炼得十分精当,读起来朗朗上口,脑海中画面感很强,是那种让人具体说不出哪里好的好。
他的文风让她联想到了很多名家的名字,比如海明威、纳博科夫、苏童和早期的余华。但细究起来,却又谁都不像,不同于她读过的任何文学作品。
总而言之,读完这个故事后,她对王子虚刮目相看。之前以为他只是个郁郁不得志的文青,没想到人不可貌相,他手底下竟然是有真功夫的。
不过,这就更让她觉得怪诞。这种级别的作品,却打算发表在《西河文艺》这样的刊物上,有种拳击手进幼儿园找对手的喜感。
宁春宴把稿子拍到王子虚胸口,说:“写得不错呀!你还写过别的没?”
王子虚说:“写过挺多的,但只投过几篇。而且都没上。”
宁春宴说:“多投一投啊,写出来了干嘛不投?”
王子虚说:“我只把最好的拿出来投杂志。”
宁春宴说:“你有点完美主义啊。你之前投的都是哪些文学杂志?”
王子虚说:“《获得》《九月》《西河文艺》。”
宁春宴说:“噗……”
她明白了,为什么第一次见王子虚时,他身上腾腾冒出那种怀才不遇、生不逢时感。
宁春宴耐心解释:“《获得》和《九月》那都是最顶级的文学杂志,你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投给他们肯定是很难采用。你可以改改再投。”
王子虚摇头:“我写出来的每一篇在我这里都是完美的,没有改动空间,让我改,不如让我重新写一篇。”
宁春宴捂着额头:“所以你才一直投不上去。”
王子虚不置可否。
他不知道审稿的编辑是怎么运行思维的,但他用心写的每一篇小说(文暧的脚本不算),都是他掏空自己的灵魂创作出来的作品。没人知道他为了写那些作品付出了多大代价。
那些作品不被认可,就代表他的灵魂不被认可。如果他的发型被人嘲笑,他可以换一个理发师傅;如果他的衣品遭人诟病,他可以退掉重买。若他的灵魂不被认可,他什么都做不到。因为灵魂不可更改。
一个不被人喜欢的灵魂,只能等。等一个能欣赏它的人。
陈乔升走过来,捧着一本手写的记事本:
“找到了,你这篇小说,被排在了下个月那一期。”
王子虚接过他的记事本,盯着上面自己的名字,有些茫然。
宁春宴提高音量:“这篇写得这么好,为什么排队排那么久?”
陈乔升说:“这当然是有特殊情况,你看,我们的杂志,小说版块这一块,每期只有三到四篇的空间,而且大家都是几千字的短篇小说,只有他这篇,高达三万字,都快接近中篇小说的篇幅了,不好排版啊。”
宁春宴说:“那就加几页呗。”
陈乔升为难地说:“我们的预算就这么多,加几页很麻烦的。”
林峰说:“你还是没解释为什么他排了这么久。”
陈乔升说:“唉,想往前面排早点来跟我说嘛!伱们不知道这工作多么难做,个个都跑来打招呼,跟打扑克似的,到了最后都成了比大小王,我们也很难做啊!”
陈乔升说得满腹怨气,林峰拍着他的肩膀说:“好了好了,老陈,你也难做,我知道的。”
陈乔升皱着眉头:“是吧,这年头,大家都难做,但我保证,既然你们来了,二话不说,这个位置就给你定死了,谁来了都挪不动你。”
宁春宴皱眉盯着他。她不是很喜欢这个人。对文学一点尊重都没有。
“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呢?”
陈乔升抬头看王子虚:“什么?”
“我稿子能上,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呢?”王子虚的头从记事本上抬起来,“应该跟我说一声的啊!”
陈乔升有点不知所措:“没退稿不就等于上了吗?这都多少年的惯例了。”
王子虚说:“可是如果你们告诉我一声,那该有多好。”
陈乔升拿起茶杯瞪着王子虚,他觉得这人可能有点毛病。
他不知道的是,《西河文艺》没过稿是击穿王子虚心理防线的最后一颗子弹。没有在《获得》和《九月》过稿只是理所当然,他还会再接再厉,没有在《西河文艺》过稿,才让他彻底破防。
可以说,就因为权力的几次小小任性,改变了王子虚的一生。如果当时有人告诉他“其实你在《西河文艺》过稿了”,他根本不会跑去写文暧脚本,也不会成为小王子。
林峰拍了拍他的肩膀:“王兄,算了。过去就过去了。今天其实是皆大欢喜的一件事,咱们晚上去宵个夜吧。”
王子虚把喉咙里的哽咽吞下去,吸了吸鼻子,把记事本还给陈乔升。
“宁才女!原来你在这里啊!”
门口传来一个轻浮的声音,王子虚抬头一看,正看到沈清风。
沈清风走进来,斜眼也看到了王子虚,笑道:“这不是林峰和菜名哥吗?怎么,林副会你是要带菜名哥来文协报菜名,展示一下你们的文学绝技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