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云起猛地站起身来,颇有几分狼狈在。
大抵是梦中浑噩实在影响心神,此刻的他脸色苍白,乌黑瞳仁中唯独容得下那抹素蓝身影,他嗫嚅着,半晌才咬出个音节来。
“我……我梦到了问心路上的事……”
提起问心路,贺云起眼中迷惘愈盛,他气色极差,连同语序都错乱了起来,“我……我杀人了……”
那颤抖音节,与他周身低迷颓败的气息杂糅,叫人分毫比对不出,他正是万归宗弟子盛誉,凌冽如高山雪的剑峰大师兄。
随着贺云起话落,他们之间似乎经历了一段漫长留白,直到宿云澜拉住他手,将贺云起拽得跪坐身前。
“云起。”宿云澜声音很低,他抬手抚上贺云起颊边,即便看不见,仍是十分耐心而温柔地任由贺云起将重量倾压,直到他安定下来。
如此放任,宛如长辈轻哄受惊的后辈。
“不是你的错。”宿云澜那温柔语调传入耳中,竟当真让贺云起渐渐冷静了下来。
宿云澜似乎一直都有令他心安的能力。
他从前情绪起伏不大,对这一切都感知甚微,可直到此刻,在他深陷过往与现实重叠的梦魇里,宿云澜一句话就足够将他唤回,最初的清明。
“可我曾在问心石前立誓,此生不伤凡人……”贺云起无惧诛杀邪魔歪道,可当他意识到,在他手中倒下的,或许可以是一条不必去死的人命时,他终究是,心神动荡。
“可,你不杀他,或许就会有她人惨遭毒手不是么?”宿云澜拍了拍贺云起的脸,轻道:“我知道的,云起从不是滥杀无辜之辈。”
这一次,甚至是贺云起头一遭向同族举起剑来,兵戈相向。
“云起啊……善恶从无界限。”宿云澜言及此,不由得摇了摇头,他最厌恶万归宗的一点,便是此处。
教条过分古板严苛,对弟子的约束几乎到了一种苛刻的程度,总有种自以为是的,可以舍己身为天下苍生的固执。
万归宗作为修界第一大宗门,其门风之清正,是修界之人口口相传的;可同样的,万归宗也是一块顽石。
固执己见,不懂变通,就连入门考核,也要验一验门下弟子是否有舍己为苍生的心性。
那问心路,正是由此而生。
万归宗入门考核分两重,其一为天资测试,其二为心性测试,万归宗上九百九十九阶长阶,名为问心路。
其可溯前尘,幻后世,是每一个入万归宗的弟子都要走的路。
问心路上,行过九十九阶者即可拜入万归宗门下。
听起来不难,但其实问心路上前九十八阶就足够逼退九成九想要拜入万归宗的人了。
问心路上,问七情,叩六欲,方可行过六百六十六阶长阶;余下的三百三十三重长阶,又是另一番历练。
所有人都知道,问心路上,能爬过的长阶越多,越说明此子不可限量。
可,古往今来,能信步闲庭问心路者,唯一人尔。
宿云澜懒得评判万归宗的招收标准,他只是轻声与贺云起说:“过分的善,有时候也会成极端的恶。”
“云起啊,你若是要走得更长,就不要把自己局限在世俗的教条礼义中。”
宿云澜知道贺云起听不进去。
他受万归宗门风十年熏陶,又经受得住问心路的考验。只能说明,此子心性且坚,对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一套评判标准。
这样正气凛然之辈,有时候最是可悲。
“我知道,我只是……只是……”贺云起垂眸看向地面,半晌说不出话来。
“只是,下次就算遇见同样的事,若非十分危急,也对凡人下不去手。”宿云澜替贺云起补充了未完的话。
他摸索着腰佩上散开的流苏,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卷在指尖。
其实从初见他就知道,贺云起是怎样的一个人。
敢为他一个素未谋面的生人开罪大妖,又怎么不会在面对弱小之时心软呢。
贺云起这一颗赤子之心太诚,任何人想要轻易扭转他的想法都是不可能的。
或许,他需得,在某一日,这颗赤子之心的被扎得千疮百孔,才会回旋心意。
比起宿云澜的稳淡,贺云起明显还有点初次杀人的后遗症在,他喘息着,竭力平稳呼吸,轻声唤道:“云……云澜……”
“我在。”
宿云澜本以为,又要倾听一番贺云起有关于芸芸众生的言论,哪知他却道:“我知你有心事,不愿与我言说,可我会等,等到你想开口的那一天……”
宿云澜闻言,颇有些讶然。
贺云起倒没他想的那么迟钝,能知觉他宿云澜并非表里如一温良。
可让他更加意外的是,贺云起的态度。
宿云澜颇有些失神,指尖扣住冰凉玉扣,被他搅乱的流苏顺势垂下,好似蜿蜒的绿色河流。
片刻之后,宿云澜才扬起唇角,道了声好。
而此时,距此数千里之外的仡牢秘境外围,浓雾已散,那被世人传得光怪陆离的地界,初显峥嵘。
重峦叠嶂的山峦之上,一列身着清宁宫服饰的修士浮空而立。
为首女修一袭橘红长裾,她唇如朱丹,眸若星寒,乌发被风拂起更显风华。
可往往,世人望她第一眼,并非为这惊绝色沉沦,而是慑于她气魄,下意识想要俯首称臣。
女子迎风而立,她手中空无一物,神色尽显漠然,橘红色长裾在风中猎猎作响,却无一人敢有异议。
直至她懒懒抬手,护卫恭敬递上长弓与箭矢。
那足有千斤重的高阶法宝在她手中轻若无物,女子且弯弓搭箭,射出道盟这清场第一箭。
她一箭破空,箭矢周身环绕着幽红的灵力破风疾驰而出数千丈有余,紧追那四阶巅峰的妖兽而去。
一时间,原本静谧的仡牢秘境都变得热闹了起来,妖物恐惧的呜咽与半步大妖愤怒的嘶吼响彻天际。
携着灵力翻涌的一箭精准没入妖兽皮肉,箭矢之锐利,当场震碎了四阶妖兽的妖丹。
随着那庞然大物的倾倒,连绵十数座山峦具震,山林中妖兽们哀哀的嚎叫声一时也被压了下去。
这样足以毁灭整座城池,叫多方势力都会为之头疼不已的四阶妖兽,在女修手下,甚至撑不过几息时间。
可清宁宫队列对此仍是无波无澜,似乎早已习以为常。
为首之人,正是她们清宁宫少宫主,如今的道盟掌事人——赋明归。
有几道流光向下掠去处理妖兽尸身,而赋明归浮空冷望,接过侍从递来的帕子净了手。
从前仡牢秘境历练,道盟除了组织秩序之外,是一样不管的。
可自从百年前,仡牢秘境历练,人族新秀死伤过半后,道盟就有清场的规矩。
人族的好苗子经不起这么折腾,再多来几次,修界也算后继无人了。
因此,仡牢秘境一旦开启,道盟当前的掌事派系就得负责历练前清扫,除掉一些棘手的存在,降低进入秘境的弟子的死伤情况。
而今,道盟当值的正是清宁宫。
赋明归擦干净手,淡漠瞥向远峰山峦,道:“倒是让季无忧捡了个便宜,烂摊子全由清宁宫来收拾。”
季无忧当值那十年,修界几乎没什么大事发生。
可就在药王谷与清宁宫交接期间,魔神逃出修界,入魔的昔日夜家少主逃出降魔涧,各处接连爆出大妖踪迹,又有疑似百年前殉道的天骄踪迹。
赋明归身为主事人,简直忙得焦头烂额,还要来主持这突然开启的仡牢秘境,她能维持心态平和,已是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