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如雨握着钱袋跑出了那雕栏玉砌的宅邸,直跑得他心跳如鼓,人声渐远。
他握紧钱袋,背靠着墙,确定这是无人的角落,他才剧烈喘息起来。
太奇怪了,他和那个人,分明才见过两次。
可偏偏每一次相见,都是那人牢牢把控主导权。
星如雨不喜欢这种感觉,但如果是那个人的话,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他想起他眉心殷红纹路,那淡淡瞥向他的视线,算不上轻蔑,却偏偏,十足漠然,好似他无关紧要一般。
这样的人,星如雨该是最厌恶的才对。
可他触及自己颊边的指尖温热,那淡得几乎让人嗅不到的香气,温暖湿润。
星如雨一时间也分不清,那是来自茶水的馥郁芳香,还是他本身。
怪人。
星如雨将钱袋里的碎银倒入掌心,一颗颗细数着。
那人莫约是随手抓的碎银,大小不一的银子,细细数来也不过十几锭,根本不足以支撑一个人从西启到东州去。
可他偏又,拿准了星如雨的脾性。
哪怕星如雨今年不过一十四岁,他也敢,闯一闯。
做一个东奔西逃的乞儿并非星如雨所愿,可乱世之中,人能苟活下来已是不易。
他身无分文,离开启国王都,只怕是会过得愈发猪狗不如。
至于投军?
这官官相护的世道,留给他的,怕是只有立马被派到前线去,做个不明不白死掉的大头兵的路子。
浮云州不同,那是个以武力为尊的地界。
浮云州与兽域相接,防线延绵三千里不绝,时时有兽潮侵扰之困。
人吃兽,兽吃人,久而久之,也就养成了浮云州百姓人人骁勇善战的习性。
只要不怕死,到浮云州去,终是会有一条活路的。
从前星如雨身无分文,他最该担心的,是这一路长途跋涉,他怕是半路就会饿死,让人分而食之。
可现在不一样了,他有目标,有盘缠,搏上一搏,终归是会有盼望的。
哪怕这人给他的钱粮根本不够,可路从来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又哪能时时指望旁人施舍帮扶。
星如雨从银锭子里捡了一粒最小的碎银,买了他眼馋已久的肉干。
那一点肉干,被仔细封在油纸包里,溢散的香气,却不住往星如雨鼻子里钻,勾得他馋虫大作。
他从前,最喜欢路过这些个肉粮铺子,哪怕是闻闻味儿也好的。
偶有幸运的时候,买食的贵人掉下一块两块,他们往往也是嫌弃得不再看一眼的。
这时候,就看他跟野狗谁动作更快了。
逼急了,星如雨也不是没有抠狗嘴筒子抢吃食的时候。
可这一次,他不是捡地上的,也不是抢狗嘴里的,而是自个儿买了一小纸包。
哪怕很少,哪怕这银钱也是他人给予,可这是他堂堂正正买的。
星如雨走在荒郊,小心地拈起一块肉干,放进口中细细咀嚼着。
那筋道香麻,曾是他梦中无数次回味过的味道。
星如雨虽说还是馋得要命,可他也只吃了这么一小块,剩下的,又用油纸包好了,贴身藏着。
星如雨跑到溪边,用清水洗了脸,又抓了把糟乱的发,直到把自己拾掇干净了,他才看向水面之上,那唇红齿白,张扬俊逸的脸。
他从来都晓得自己好看,好看得,甚至是某些个达官贵人最喜欢的娈童模样。
可星如雨不想,成为玩物,一举一动,一呼一吸,就连自己的命都掌握在他人手中。
于是他邋遢,不修边幅,脏乱臭得路人见了他都要绕得远远的。
他的不甘是封藏的心事,他的锋芒毫无显露的资格,可那一天,那矜贵公子扣住了他手腕。
奚落的话语中毫无恶意,他就连轻嘲都雅淡,漂亮得让人,哪怕正在被他恶语相向,也觉恩赐。
星如雨不懂这位贵人的心思,可落在他手上的铜板是实打实的,那就够了。
他没想过他们会再见,他给了他更多钱财。
星如雨搞不懂这人的心思,可从他不掺杂任何情欲的眼里,星如雨看见了自己。
他不好看吗?
星如雨摸了摸自己还挂着水珠的脸。
应该是好看的,否则也不至于,他自小就要打架护着自己。
星如雨思索着,按了按自己眼下痣,他想,有些疑惑其实不必急于求个结果。
那人既然说了浮云州,他们就必然会有再相见的时候。
届时,一切都将迎刃而解。
那人的图谋,那人的名姓。
他把自己老底都掏干净了,自己连他的名姓都不知晓,终究是不太公平,不是么?
星如雨理了理湿淋淋的发,眸中光亮愈发璀璨。
比起星如雨的心绪繁杂,君行舟倒是稳淡得转头就忘。
他指尖抚过琴弦,勾起两声调子来,便再没了下文。
他是会弹琴的,不止是琴。
娘亲打小就教了他许多东西,君行舟这一学就会,过目不忘的本事,更是别提他学的有多快了。
他学的越快,娘就越高兴,还请了不少夫子讲学。
那时他熬夜做课业,娘颇为心疼地陪着他,与他讲,等你长大了,就明白娘的用意了。
可惜她没能看着他长大,可惜他仍未参透娘亲诸多言语中的深意。
偏偏,娘教过他的一切,都牢牢刻在了心上,剖心剜骨,仍不敢忘。
君行舟拨动琴弦,一曲琴音既成,悠扬琴声越过墙沿,引得路人驻足聆听。
而那拨琴之人,正喃喃自语。
“东州百姓,会喜欢怎样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