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太医站在视觉死角,梁檀在床上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他在灭香的同时,飞速往香炉里放了什么,然后直接用手指伸进去搅了搅。
那可是刚灭了火的香料,即便已经没有火星,温度恐怕也不会低,梁檀顿时皱起眉头。
“太医请。”崔泠拿着香炉上前。
太医看到他的脸后顿了顿:“你是崔家那个小儿子?”
崔泠没想到他会认出自己,抿了抿唇答应:“是。”
“怎么,太医与崔家有旧交?”梁檀似笑非笑。
太医本就是随口一问,问完才意识到自己多嘴,此刻听到梁檀的问题连忙表清白:“微臣与崔家一向没有往来,方才只是无意之言,还望娘娘恕罪。”
崔泠垂着眼眸,听到崔家被太医当成瘟疫一般避之不及的存在,两只手渐渐攥拳。
梁檀假装没看到崔泠的反应:“本宫也只是随口一问,太医还是尽快查看香料吧。”
太医连连答应,接过香炉看了一眼,却看到香料里的鞭壶并未缺少,他眼底闪过一丝疑惑:“东西俱全,味道怎会如此之淡?”
“约莫是内务府见我无宠,便给了些不那么好的吧。”梁檀淡淡开口。
一听她这么说了,太医忙行礼:“娘娘莫要多想,即便是同一盒香料,味道也有浅有重,兴许只是……”
说完,他便看到香料里有一些碎料,明显是较次的香料。太医瞬间明白香料的味道为何淡了,竟然真如梁檀所言,给了她劣等的香。
事实是这么个事实,可说却是不能说的,太医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兴许只是凑巧舀了些没那么香的粉。”
“嗯,你说得有道理,”梁檀说完,不咸不淡地看他一眼,“所以香料没事?”
太医连忙回答:“香炉一切正常,是微臣多心了,还望娘娘恕罪。”
梁檀笑笑:“太医也是心系本宫安危,何罪之有?”
太医感激一笑,两人客套好一会儿,太医才急匆匆离开。
他从辰时宫出来后,没有先回太医院,而是先去了一趟皇后所在的凤禧宫,将梁檀的病情禀报给皇后。
“竟然真的病了。”皇后挑眉。
太医低着头:“辰妃娘娘的病情不轻,病气极易过人,所以微臣请她闭门休养,免得传染给旁人。”
“那便让她在辰时宫待着吧,没好全之前不得外出。”皇后淡淡道。
太医应了一声便要离开,只是突然想起崔泠在辰时宫的事,于是将这事儿也禀告了。
皇后闻言嗤了一声:“她将崔家小儿子弄进辰时宫的事,皇宫上下谁不知晓?平日看着与世无争,可心思比谁都阴毒,如今终于忍不住,将昔日仇家的儿子叫到身边折磨了?只可怜崔家那小子,怕是没几日活头了。”
太医闻言沉默一瞬,想起方才见到的崔泠唇红齿白、利落干净,似乎不像是被折磨的样子,不过再一想崔泠刚净身不到一个月,只怕是伤口还没长全就开始干活儿了,想来人后也确实受了不少折磨。
另一边,辰时宫。
太医离开后,梁檀先是遣退了其余宫人,再让崔泠将门关上,等到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才猛地松一口气。
崔泠也松快许多,默默将手心里的汗都擦在衣服上。
“你方才跟李公公鬼鬼祟祟的,便是在商议拿新香料?”梁檀懒懒地看向桌边小孩。
崔泠扬了扬唇:“方才听说太医来了,我突然想起昨日的香料挑完鞭壶后没有更换,今日再用必然会使味道淡上许多,我怕太医会发现,便请李公公去仓库的香料里再找些鞭壶出来,想着万一被太医发现,就想法子加进去。”
“但加了足量的鞭壶,味道便不该这么淡。”梁檀勾唇。
崔泠谦逊回答:“所以除了鞭壶,也加了些劣质香料。”
“果然聪明。”梁檀毫不遮掩对他的欣赏。
只是受了些皮肉伤、还没有经历阉刑和欺辱的崔泠,心性与入宫前没有太大区别,听到梁檀的夸奖脸热了一瞬:“不聪明,若足够聪明,就该事前做好万全准备,而非事后补救。”
“你年纪轻轻,能做到如此地步已属不易,不要强求,”梁檀说完,闲闲地看着他,“这些都不要紧,你眼下最要紧的事,是赶紧回去涂药。”
“涂药?”崔泠不解。
“手指,都烫泡了吧?”梁檀无奈,“放香炉的桌上明明有小勺,用那个搅一搅就是,何必要用手指。”
“……为免太医发现,只能尽快搅拌。”崔泠没想到她还惦记着自己的手指,心情有些微妙。
梁檀笑了笑:“赶紧下去吧,记得涂药。”
“是。”崔泠应了一声,便急匆匆离开了。
他回到房间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出没用完的药膏,仔细涂在指尖明晃晃的水泡上。
这一日后,崔泠便换上了次等太监的灰蓝色衣裳,开始跟着李公公学规矩,面对梁檀时也不再自称‘我’,而是‘奴才’。梁檀听到后心情有些复杂,想跟他说不必这样,但想到宫里规矩这么多,挑刺的人也多,他早点适应太监的身份也好。
‘闭门养病’的这段日子,梁檀借口生病心烦,将屋里服侍的那些宫人都撵到了院外服侍,平日只留下崔泠陪着解闷,其余事都交给李公公打理。
她做这些,是为了避免各宫安插在她这里的眼线看出她在装病,可落到外人眼里,就是她故意折磨崔泠了。于是宫里流言渐起,都说辰妃娘娘看似宅心仁厚与世无争,可内里却是个难缠的,竟然因为旧年恩怨,连一个十几岁的孩童都不放过。
流言很快传到了梁檀耳朵里,她立刻叫李公公去探各宫娘娘和皇上的态度,结果发现根本没人在乎无宠嫔妃折磨小太监的故事,顶多当个笑话闲聊两句,她就顿时放心了。
然而这件事到底对崔泠造成了不好的影响。
宫里人惯会踩地捧高,即便是门庭冷落、奴才和主子一样不得宠的辰时宫也不例外。那些宫人见崔泠每天进出主寝,便以为梁檀在刻意刁难他,于是也跟着一起刁难他。
然而崔泠是大少爷出身,即便现在虎落平阳也是有自己脾气的,看到那些人故意招惹自己,他半步都不让,更不接受帮他们洗衣服打饭这种无理要求,为此被刁难欺辱多次。
某日深夜,他睡得正熟,房门突然发出吱呀一声响,他倏然惊醒,还没反应过来,一条被子突然蒙住了他。
崔泠立刻挣扎,然而被子被死死压住,只十三岁的他根本反抗不能。
“小王八羔子,还真当自己是以前的尚书公子啊,爷几个今儿就叫你知道知道,奴才不是这么好当的!”
“让你犟!有能耐出来啊!”
雨点似的拳头砸在身上,还没好全的伤口顿时被打裂,钻心的疼痛由皮肤到心脏。他恼红了眼,咬着牙死命挣扎,却只换来更重的拳脚。
许久,他身上的被子被扯开,一堆脏衣服直接砸在了他身上。
“明日给爷洗了,否则叫你知道什么叫吃不了兜着走。”几个太监冷笑着离开。
崔泠胸口气血翻涌,嘴唇和双拳不住颤抖,他身上白色的亵衣,已被裂开的伤口染出斑驳的血痕,带着尿骚味的脏衣服将他整个人都包围,他却连抬手扔掉的力气都没有。
许久,他深吸一口气,拿着脏衣服一瘸一拐地朝院中走去。
翌日清晨,又是好天气。
几个太监说说笑笑走到院子里,刚要开始干活儿,便看到墙角一堆熟悉的东西,几人上前一看,不由得惊叫出声——
是他们昨晚送到崔泠房中的衣服!
“哎呦!全烂了全烂了!”
衣服撕烂后泡水,已经彻底不能要了,几个人大呼小叫,引来李公公一顿呵斥,最后只能咬着牙咽下愤怒。
主寝中,梁檀起床后先是悄悄抹了一层粉,确保自己的脸色和之前一样苍白,这才叫人送早膳进来。
送饭的人鱼贯而入,梁檀在床边看向队伍最后,却没有看到熟悉的小身板。她顿了顿,待众人摆好盘要离开时询问:“崔泠呢?怎么还没来伺候?”
话音刚落,崔泠就来了。
梁檀克制地扬了一下唇角,等其他人都离开后,才立刻叫他坐下:“今日有桂花粥,你前些日子不是还说想喝了?快坐下吃一些吧。”
这段时间,一直是崔泠陪她吃饭。
崔泠已经习惯和她同桌而食,闻言道了声谢便坐下了。
梁檀扫了他一眼,不由得叹气:“明明好吃好喝地养着,怎就一点没见胖?”
不仅没胖,还没长高,他不会最后长不高吧?梁檀刚生出一点担忧,就想起他在原文里有一米八六左右,这才略微放心。
今天的崔泠格外沉默,梁檀又闲聊两句,接着注意到他拿勺子的手在微微颤抖。
梁檀脸色一变:“你怎么了?”
崔泠一停:“回娘娘的话,奴才没事。”
“什么没事,让我看看。”梁檀说完,不由分说地拉开他的袖子,当看到他胳膊上的淤青与伤痕后顿时表情难看,“谁做的?”
“没谁。”崔泠低着头回答。
“你还不说实话?”梁檀的声音顿时高了起来。
崔泠眼圈一瞬间红了,许久之后才缓缓开口:“娘娘……”
刚叫了她一声,便有些说不出话来,静了静后才继续道,“这是奴才的私事,可否让奴才自己解决?”
“你一个孩子,能解决什么,”梁檀皱眉,“辰时宫总共就这么多人,你应该都认识,究竟是谁做的,你将名字告诉我,我来处置他。”
“还请娘娘让奴才自己解决。”崔泠说着,直接对她跪了下来。
他一脸执着,梁檀不由头疼,僵持许久后才叹了声气:“你将衣服脱了,叫我看看伤势是否严重。”
崔泠一顿:“奴才没事。”
“连这点事也要违抗我?”梁檀不悦。
崔泠闻言,只能默默解开衣裳,露出身上斑驳的青紫、和裂开后露出红肉的伤口。
梁檀深吸一口气,许久才缓缓开口:“可是因为外头传言我苛待你,所以他们才敢如此欺辱你?”
“不关娘娘的事。”崔泠跪得笔直。
梁檀皱眉:“是我的疏忽。”
“真的不关娘娘的事,”崔泠逐渐冷静,“奴才初来乍到,不论娘娘宠信与否,他们会找我麻烦。”
昔日他还是尚书之子时,便亲眼见过下人们是如何内斗的,当时他便知道,越是困苦,便越喜欢为难困苦之人,这是人的劣根性,是改不了的本能。
梁檀一脸复杂地看着他,许久才开口:“即便他们因为流言为难你,我也不能解释流言,更不能当着他们的面对你太好。”
“奴才懂的,当初李公公为奴才‘净身’,遣退了蚕室所有人,若娘娘对奴才太好,他们会怀疑当初净身的事有假。”十三岁的少年还未变声,声音清脆悦耳,说出的话却十分沉稳。
梁檀见他都懂,便没有过多解释,只是又说一句:“我虽不能明面上偏袒你,但有的是法子整治他们。”
“这些人都是各宫眼线,娘娘不可轻举妄动。”崔泠又劝。
梁檀抿唇不语。
崔泠只好再求,梁檀不忍他一身伤还要跪拜,只好妥协答应,只是当天晚上,她没叫他离开。
“在外间睡吧,别回去了。”别再回去搞一身伤。
崔泠笑了笑:“可奴才总不能一直不回去。”
“你若是想,我可以让你一直不回去。”梁檀斜了他一眼。
崔泠好奇:“娘娘究竟为何对我这么好?”
“这个问题,你已经问了许多遍了,”梁檀好笑,“你就当是缘分吧,我从第一眼瞧见你,便觉得喜欢,所以想对你好点。”
“我知道,娘娘之前说过,想认我当干儿子,”崔泠说完顿了顿,“但现在不行了,奴才不配。”
“不论是皇帝还是乞丐,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没什么配与不配,你且记住,不论何时都不要自轻自贱,这样旁人才能尊重你。”梁檀缓缓说道。
崔泠愣了愣,许久低喃一声:“奴才知道了。”
“你嘴上可以自称奴才,但是这儿,”梁檀说着,手指点在了他的心口,“切记不能真将自己当奴才,你得往上走,才对得起如今受的所有苦。”
崔泠定定看着她,好半天才问:“奴才还能往上走吗?”
“自然,只要你愿意,没什么不可以的,当然了,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先解决那几个欺负你的人,”梁檀提到这件事就忍不住叹息,“所以你究竟要怎么做,好歹跟我说一声,别总叫我提心吊胆的行不行?”
崔泠抿了抿唇:“其实奴才也不知道。”至少现在没想到。
梁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