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发寒冷了。
灵华君站在云中宫祠的院子里,面前是一棵已经掉光了树叶的秋木,远处巫女巫觋站在角落里远远地守着。
寒冬将至,大地上的生机也仿佛随之渐渐散去。
来京城之前,她知道自己是按照云中君的旨意敕封地神山主的,等到那个时候天下便会终结真正的乱世,九州一统天下合一,那个时候神灵居于九天,地神安于大地山河,鬼神行走于幽冥。
在她想来,真正的盛世也将随之到来。
来京城之后,她也做好了一切准备。
但是她突然发现在真正的神佛的眼中,或许这天下如何根本不重要,九州一统也根本不重要。
她不可得知。
但是心生寒意。
“不是这漫天神佛希望这乱世终结,只是云中君希望而已。”
“只有云中君,才能让这九州人间繁荣昌盛,人神妖鬼各自有序。”
“如同那奉请云中君的咒语一样,念起那咒语,就能够压制住四海江河游龙,让恶蛟束缚于锁链之下化为神龙。”
而且,灵华君又想到了那高高在上的月神所说的话。
“不是云中君神通广大,是他让云中君这个名字变得神通广大。”
灵华君曾经听过拈花僧说过,在那上古蛮荒未开之前,云中君便已经存在了,那个时候连文字都没有,凡人又是如何称呼云中君的。
她当时半信半疑,此刻却又突然信了。
“云中君,真的只是云中君么?”
“是否还有其他的名字?”
“曾经路过别的地方,以其他的身份,被众生凡俗所膜拜。”
“其中是不是也有我所知晓的上古仙圣。”
她曾经以为自己了解云中君,但是她又逐渐发现自己从未了解过,就像是她从未知道那天上的神仙到底是什么模样。
“但是。”
“云中君去了哪里?”
她越发感觉迫切了。
云中君让她来京城,或许她做好这边的一切之后,云中君便会回来了。
相比于那个居住在九天明月之上,随时都有可能将九州大地上所有人打入地狱的上古神祇。
云中君虽然同样有着一副冷淡的面孔,但是他骑着麋鹿行过人间的时候,至少能够看到一丝丝人的烟火气。
“沙沙~”
这个时候有人进入了庭院,踩着落叶一路来到了无叶秋木之下。
灵华君也没有回头,依旧陷入在沉思之中。
“神巫!”
“内侍省的马馥来了。”
灵华君回过头来,看向了身后的巫女。
“他来有什么事情,可是天子那边出了状况?”
巫女:“的确是天子那边又出了情况,不过具体是什么样的他没有说,只是请您去看看。”
灵华君看了看日头:“今日便是第三天了,也差不多到时候了。”
之前月神告诉她,两日后便有人会入京而来。
这个时候天子还不能死,虽然天子死了或许那月神并不在意,但是对于灵华君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却会造成巨大的波折。
这个时候她不希望出现任何波折,只希望一切能够按部就班下去,一直到云中君归来。
灵华君匆匆朝着外面走去,耳畔不自觉地又一次响起了那月神的声音。
“控制好皇帝,控制下武朝。”
“别让云中君失望。”
“如果你做不好,我会将所有人一起打入地狱。”
这一次,灵华君坐的是马车。
马车刚出了云中宫祠,外面便传来了铺天盖地的喧哗声。
可以看到门口可谓是车水马龙人山人海,有普通人前来凑热闹在门口上香的,也有投机野心之徒前来想要求见灵华君,还有些人就是单纯地想要来看看传说之中“天人”的模样的。
但是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比较特殊的人。
是过来打听消息和虚实的。
虽然宫中已经严密封锁了消息,但是关于天子重病的消息还是有着各种风言风语传了出来,群臣之中不少人都得到了消息。
“听说了么,陛下已经三日没有召见群臣了,就连丞相都见不到陛下。”
“这,莫不是……”
“天子前番病卧床榻之上,药石难医,还是得了仙药才痊愈。”
尤其是之前,宫中匆忙请灵华君入宫延命的事情还是被有心之人注意到了。
“听说了么?”
“灵华君入宫做法,向苍天借寿,但是也只是勉强稳住了。”
“天子的情形,已经到了这般危急的地步了么?”
“天子在位三十余年,如今已经是年近古稀,之前就屡次病卧床榻不起,这一次恐怕……”
所有人也都明白。
或许皇帝能不能熬得过这一劫,就在灵华君的身上。
有人希望皇帝活,当然也有人希望皇帝死。
而刚刚马馥来到了云中宫祠,虽然是乔装打扮,但是也被有心之人给注意到了。
马车走着走着,突然就停了下来。
灵华君也没有看外面,她知道很快就有人来报告情况。
果然。
前面有人探查过后,立刻有人跪在了马车的帘子外,对着里面拱手。
灵华君:“怎么了?”
巫觋:“神巫,前面的路被堵住了,有人争吵打了起来。”
这个时候,后面骑着马的马馥赶了过来,看着前面来的时候一片通途的路,此刻却是一片拥挤的情况,脸色发青到快要化为黑色。
“他们怎么敢的!”
马馥可不认为这是一场意外,这分明是想要拖延住灵华君,让这辆马车不能够按时地抵达宫中。
哪怕是一时半会,说不得天子就差这一会呢!
灵华君没有说话,马馥已经立刻让身旁的护卫去驱赶捉拿前面闹事故意造成拥堵的人,但是看到卫兵一动,那为首闹事的人早就一溜烟地跑了,似乎早有准备。
半晌之后,路终于让开了。
马馥立刻来到了马车外跪着:“灵华君,路已经清了,还请恕罪,望没有惊扰到灵华君。”
马车内传来了声音:“你觉得是谁?”
马馥一瞬间联想到了许多人,但是他哪里敢随便说,这可是要命的事情,尤其是这个关头。
“这……”
灵华君:“先不计较这个事情了,进宫吧!”
灵华君虽然说着不计较,但是马馥却心中凛然,因为在那前面还有个先字。
耽误了一些时间,但是灵华君还是在午时之前赶到了皇城之中。
马车直接便进入了皇城之中,丝毫没有停下。
就这样一路直接到了最深处。
灵华君在众人拱卫之下,再次见到了天子。
藤蔓化为的“阵法”还在,依旧层层叠叠地环绕在龙榻之上,只允许少数几人靠近。
不过天子的情况又开始变得恶劣了起来,可以看到其脸色惨白,不断地发出痛苦的呜咽。
“唰唰!”
灵华君还能够看到那藤在慢慢地蠕动着。
但是速度却很慢,远没有之前灵巧。
涌幽藤虽然拥有一些彼岸花的特性,能够通过彼岸花神经系统维持一部分生命特征,但是毕竟不是在黄泉基地之中拥有着营养液和各种设备加持,并不能达到真正的延命不死的地步。
而更重要的是,面前这根涌幽藤它快要没电了,虽然它相比于普通的涌幽藤多装了一块电池,但是在这里它毕竟是无根之源。
不过这藤也有着另一重作用。
那传说之中的灵山十巫中的巫咸来了,治好的天子自然好。
如果治不好,这藤妖也能够顺势将这武朝天子送入幽冥之中。
榻前。
妃嫔看上去比之前憔悴了很多,而殿内也多了不少人,其中还有一些身穿朱紫袍服的官员。
众人看向了灵华君,一直守在榻前的妃嫔凑上前来。
妃嫔担忧地问道:“灵华君,陛下之前还能安睡,从今日清晨便突然半梦半醒,开始说起了梦话,似乎痛苦不堪,这到底是怎么了?”
灵华君指向那涌幽之藤:“它法力将要耗尽了,阵法维持不住。”
妃嫔和殿内众人听完顿时慌了:“这可怎么办?”
众人再次看向了灵华君,又要请灵华君想想办法了。好像。
对方是什么万灵的菩萨。
只要凡人求什么,便能得什么一般。
灵华君看向众人,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说道。
“尔等以为是什么?”
“与行贾较价,与屠者争斤两?”
“替天子延寿,这是在向苍天借命!”
灵华君不像殿中其他人有各种隐讳,直言其也不知天子能够得活。
“最后借不借得来。”
“还是得看天意!”
“天要皇帝死,皇帝不得不死,天要皇帝活,便没有人能够让他死。”
这个时候,一位老臣上前来,躬身而拜之后问道。
“敢问灵华君,这天意在何处?”
灵华君没有理会众人殷切期盼的目光,她站在宫中只是说。
“再等一会。”
月神说是两天后,但是两天后的什么时候到来却没有明说。
两天后,十天后天按道理说也可以说是两天后,不过天规森严,那巫咸虽然是传说之中的上古神巫,但是灵华君可不觉得对方敢于违抗天界的法旨。
“再等一会?”
“等什么?”
“等谁?”
“之前灵华君说过,今日当会有神人入京为天子施法祈福禳灾。”
“神人?”
殿中众人不知所措,不知道这神人是何人。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殿内众人也越来越焦急,有人便开始催促和灵华君相熟的太监马馥上前来问一下。
马馥犹豫再三,最后看了看天子的模样,终于忍不住朝着前面走来。
而刚迈出两步,灵华君突然抬头看向那榻前。
那原本安静的涌幽,一下子变得活跃了起来,好像感应到了什么。
灵华君:“来了。”
马馥:“谁来了?”
灵华君扭头看向了宫门之外,也终于说出了那个所谓神人的名字和身份。
“灵山十巫!”
“巫咸。”
众人一下子炸开了锅,在场之中有着不少饱读诗书之人,当然知道灵山十巫是什么,巫咸又是谁。
那可是古时的存在,传说之中的巫觋。
虽然不是神祇,但是在楚地之人眼中,那也是有着独立的传说和神话之中的存在,不是等闲的鬼神可比。
“巫咸,这不是古籍之中的上古之巫么?”
“这样的存在,如今还活着?”
“这怎么可能?”
那踏遍千山人未老、驾驭神龙游四海的云中君,还有那月宫之上亘古长久的月神,他们是生而神圣不知岁月的神祇。
当你仰望他们的时候,就如同仰望日月星辰,不知何来,也仿佛没有归处。
但是灵山十巫在古籍之中是有着明确记载的,至少,他们曾经都是凡人。
宫门一层层推开,众人朝着外面看去。
不仅仅好奇那传说之中的名字,更想要亲眼目睹。
凡人。
——东华河上。
那是一龙头鱼身的存在。
烈日之下,其穿过了行船密集的天生渡而来。
银白色的身躯在太阳底下格外显眼,岸上天生渡的挑夫商贾、河船之上的船夫水手一个个瞠目结舌相望,然后不敢置信地揉起了眼睛。
龙首卷起大河之浪,驾驭着层层水花,抵达了华京的城墙之下。
它来得猝不及防,华京没有任何准备。
但是。
带来的轰动,却完全不输给之前神巫到来的时候。
一瞬间,铺天盖地的呼喊声从东华河一直蔓延到了京城深处,不知道多少人朝着河边赶了过来,只为看那条龙头鱼身的怪物。
“江边,江边来了条龙。”街上有少年大呼小叫。
“你怕不是白日做梦。”茶摊之上有人大笑,根本不信。
“是真的。”但是看到人流不断地朝着东华河边而去,不相信地也跟着一起过去了。
“鱼身龙首,这是鸱吻啊!”到了一看,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这竟然是真的,而京城自然不比其他地方,立刻就有人认出来这是神兽龙种鸱吻。
“听说楚地有鸱吻现身,这莫非是从胤州来的?”有人消息灵通,知道不少消息。
“鸱吻现身京城,这是何意?”但是看着那停下来一动不动的鸱吻,众人还是有些疑惑。
而接下来,
一个人出现在了鸱吻的身上,从众人看不见的侧面缓缓地走上那鸱吻的背脊。
那人头戴着斗笠,穿着一袭粗麻白衣,脚上穿的是一双草鞋。
看上去就像是蛮荒山野的樵夫山人,只是他那粗麻白衣太过干净,头上的斗笠也实在是太大太怪异了一些,不仅仅如此,那斗笠上的许多藤蔓还从上面蔓延到他身体内外。
“龙上有人!”港埠的船上,有人趴在高处大喊。
“什么人?”下面众人也立刻看了过去。
“不知道,真的是人么?”众人惊疑不定地看着那突然现身的鸱吻和“人”,不知他为何而来。
但是,伴随着那个戴着斗笠的山人往前迈出一步,像是要跳入河中一般。
从鸱吻下方,大河突然再次掀起浪涛。
四下无风。
但是无风起浪。
并不算清的水面之下,一道道细长细长的影子浮现了出来。
它们扭曲如蛇,密密麻麻,越来越多,融合在一起之后朝着岸上冲刷而来。
“啊,什么鬼东西?”
“河里有东西,有东西想要上岸。”
“蛇,水底下全部都是蛇。”
“嘶,这是什么东西,妖怪……是妖怪啊……”
不论那是什么东西,所有人见到类似于蛇一样的东西本能会感觉到害怕,岸上众人心中一紧,顿时忍不住散开了来。
大量的“蛇”从东华河涌了出来,冲入华京之中。
而那之前鸱吻背脊上的人,也踩踏着那密密麻麻的蛇,就这样走过了宽阔的河面。
他们浩浩荡荡地滑过港埠,穿过长街。
一路上。
那些如蛇似藤一样的东西不断散开,一条条钻入了华京的地底之下消失不见。
而那戴着斗笠的人,也在万众瞩目的惊骇目光下慢悠悠地走到了皇城脚下,抬起头看向那代表着皇权的和至尊的重重楼阁殿宇。
皇城大门紧闭,守卫森严。
但是这个时候,来人做了一个令人目瞪口呆的动作。
他摘下了斗笠,一甩便看见斗笠轻易的散落开来,化为了一根奇异的藤被甩上了高处。
“嗡!”
一只“大鸟”从天而降,而那人也便咻的一下被拉上高空,化为了一个黑点。
再等到他落下来的时候,已经穿过层层殿宇,到了最深处的某座宫前。
黑点不断放大,眼看着距离地面不远,大约只有几丈的时候。
其判定为安全距离,于是便松开藤蔓。
绵长的藤蔓瞬间收回,落地前已经组成了一个简易的三层镂空垫子让其蜷缩在其中,等到落地之后那“垫子”又很快散开,藤也重新化为了一顶斗笠被其抓在手中。
而这个时候,宫中的人也刚好走出来。
所看见的。
便是一道穿着白色麻衣的身影从天而降,掀起一阵烟尘。
那人于烟尘之中缓缓走出。
将一顶斗笠戴在自己的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