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西斜,海生客栈的堂室内又热闹了起来,跑堂的小厮端着茶水忙得脚上生风。
许多从天门道上归来的人将今日的奇事论得不亦乐乎,这最奇之事莫过于众人于礼毕之后看到的人,那自天门道上走下的人定然是早就“死去”的裴九公子无疑!
当年裴钰于通州亡故,引得东境千家悲鸣,如今却道他实则未死,一时让人五味杂陈。众人愤怒于他的欺瞒,又不由多问一句,这假死的背后究竟是因为什么?
客栈角落之内,一名文士打扮的男子将手里的画稿放于一旁,而后笑眯眯给身旁的聂起斟了一盏茶,而后道:
“聂兄,我们当中唯有你去过上首,可给兄弟们讲讲,究竟上面发生了什么?”
今日的事着实奇了些,他们这些人躲在山道上候着,哪里窥得了全貌,便寄希望于唯一一个“不守礼法”窜上山的人了。
聂起端起了一副神秘莫测的笑意,喝下了那一杯茶。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将山上所见一一道出。
“但此事奇怪,九公子若是诈死,此刻自曝身份岂非刻意迎来天下人的叱责?”
聂起听闻这话,罢了罢手,他比划了两下自己的头发,“你们是未见到,九公子这般年纪发色是银丝难掩,定然是发生了什么才让他做出这种决定。”
“再来说他假死,你们回想一下,那个时候先帝对裴氏步步紧逼,假死脱身不失为一计。”
这话未尽,席间众人倒是明白了他话中之意,顾自琢磨了一番。
“当年九公子之名盛极一时,换作你我可能轻易放弃这般荣光,去做一个见不得光的人?他为了他的家族做得够多了。”
聂起又想到了什么,沉沉地叹了口气。
“九公子下山之时,裴氏不少人阻拦,看样子这是他自己的决定。敢独自直面天下人的质疑,当真是勇气可嘉。”
说到这,他脸上挂起了笑意,一旁同为三息堂文士的顾盛春见此,不由打趣。
“你这是今日裴九公子的文章看多了,便对其崇拜起来了?”
聂起摆了摆手,“非也非也,你还记得平南学考时那封无名的信么?”
顾盛春微微一愣,正是因为这封信上的策略他们这所有人才有机会及时参与科考,如何能忘?
“锦州墨,价值非凡,非寻常人家能用。彼时我们虽怀疑这其中有世族的阴谋,但死马当活马医,却不曾想不仅以一出民告官引得朝廷注意,还得来几位国士为我等发声。”
见聂起说起这个一副骄傲之色,顾盛春不由失笑。
“你又要说这是那沈大人之举?从前章兄偏信此人,现下你倒是也偏信他。”
他罢了罢手,“就算帝京解救众人是他的托付,但平南学考之时他早已辞官归乡,再说了众人皆知沈自轸清贫出身,哪里有这等人脉手腕?”
聂起笑着将一盏茶推到顾盛春的面前,“顾兄先不要忙着下定论。”
知他这是用茶来堵自己的口,顾盛春倒也不恼,拿起茶盏喝了一口,而后做了个“请”的姿势,请聂起继续。
聂起这才将这段时日从沈自轸及裴钰二人文章当中找到的端倪一一与几人分析。
“胭脂画皮,文字画骨,他人可仿其形,却难仿其意。当年我就奇怪,沈大人一届清贫出身,如何能以俯瞰苍生的视角去谈学无贵贱之分。”
他又指了指在座之人。
“譬如你我,我们从前尚需为衣食奔波,我们所做文字多是市井人生,但沈大人登甲榜第一的那篇文章,论的却是先圣与小儿同学同礼。”
“换作你我,这等文字莫说写出来,就算是想一想都觉得是在玷污圣贤之名,为何?因为我等生而被教养要仰视圣贤大德,但他不仅敢在恩科之上写出来,还能以平视的角度,用圣人的语言,将这道理说得人心尽服。这可是一个清贫人家能教养出来的?”
“再说沈大人这两年仕途,彼时众人将他骂尽,他做了什么?他利用中枢职权扶持我们结社之权,彼时不少民社之人骂他是借民社铺自己的仕途,其结果呢?他是挥一挥衣袖就辞官归乡,什么都未带走。”
聂起摊了摊手,“这等作为可是你我能做到的?”
他看了看正巧露过的小厮,待人离开后,复才低声继续:
“而且,沈大人这朝中一趟,你们再细细回想,给先帝留下了什么?”
说到这,他一拍手,“这不就与九公子为裴氏而假死对上了么!”
“就是为了……”
说着他又做了一个凌厉的手势。
聂起细数种种,却让席间众人越发沉默,“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俩人是……”
“聂兄,虽然你说的有道理,但这未免太过荒谬了。”
聂起道:“即便这二人并非同一个人,沈大人的身后定然是有九公子的指教。而正是因为受九公子所请,彼时那几位大士才会及时知晓平南之事,为我等发声。”
“再者,央国之内能同时请动这几位国士的,除了华清斋的裴院首,便只有九公子了。”
说到这,他又往后靠了靠,“而且,我还有一个证据。”
听闻这话,顾盛春等人不仅竖起了耳朵。
见这几人嘴上说着不信,但行为却又是另一番模样,聂起端着笑,却是三缄其口了。
“哎哟,聂兄何故在此时卖关子,不若这般,今日的酒水我请了可好?”
听顾盛春此言,聂起晃了晃脑袋,缓声道:
“这第二个证据便是窦二姑娘。”
听他这么一说,顾盛春几人微微一愣,“朱雀楼的窦二姑娘?”
聂起点了点头,“还能有谁?这满帝京说起窦二姑娘不就那一位。”
“当年便有人多次目睹沈大人跟窦二姑娘同游,这二姑娘是个厉害的,同辈女娘当中就没有第二个这样的,她可是会轻易与一名男子亲近?”
听他这般说,一旁的另一人倒是想起了什么。
“难怪我今日看着随九公子下山的那名女娘有些眼熟,那不就是窦二姑娘嘛!”
敢陪着九公子面对众人的质疑与猜测,这份情义可不浅。
聂起点了点头,他左右摊开两掌,掂量了两下,“沈大人,九公子。”
说着又将掌心合上,话未多说,但席间众人皆了解其意。
“我听说裴氏族内有一位号称千面相衣的族医,说不定他有什么山野之术,可易人容貌。”
说到这,聂起倒是收了笑,这说出口的话又往回收了收。
“不过这些毕竟只是我的猜测,并无实证就是了。”
此刻,他倒是有些幸好,自己找不到确切的证据,否则这第一世族出身之人却为寒门学士做了这许多之事,若是被天下世族知晓,裴九公子要面对的风波怕是会更加凌冽。毕竟,他能找到的证据,其他人便定然会找到。
顾盛春等人此刻已然没了片刻前的嬉笑,不过干笑了几声,嘴里说着荒谬,心中对聂起的话却多是信服,但他们都深知同样的道理,这件事即便他们知晓也不能宣之于口,毕竟“不知道”便是对恩人最大的保护。
“诸位,此番若是有民社之人对九公子所做恶言相向,咱们可得相帮一二啊。”
这话到此便该止了,几人默契地点了点头,而后举杯对饮,就此揭过这一话题。
此时一阵大风起,卷起尘土纷纷,引得街上的行人匆匆躲避,看这阴沉的天,怕是大雨将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