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元庆将两瓶药放回去，又重新拿出来一张宣纸跟笔墨，转身走到桌子前坐下，摊开宣纸，将近些天想到的一些东西默默写下来。
    两人就这样坐着，谁也没说话。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只听身后传来女子的声音：“那胖子名叫张蒙方，是西进军的一名都监，开元二年，辽国有南下入侵举动的苗头，朝廷派了张蒙方那个狗贼与府州折家一同前往河东查探，张蒙方途径吕梁山时，假借剿匪之命，吕梁山周边的百姓当做马匪和辽国探子杀了，总共割了六百七十二颗头颅，拿到军中去邀功。”
    “比契丹人还要狠啊。”杨元庆喃喃道。
    “嗯。”姓陆的女子点了点头，香肩上那伤口的药力开始发作，既感到有些瘙痒，又觉得和刚才的鼻子吸入的那合欢散的感觉不一样，冰冰凉凉的。
    姓陆名红雪的女子沉默了会儿，又接着说道：“那一年我才两岁，阿爹把我和阿娘一起藏在床下的暗格后，独自跑了出去，透过床上的暗板，我看到一名西进军的兵士将我阿爹的头颅砍了，就在我们家的院子。”
    杨元庆没来由的想到一首诗，默默在宣纸上写下：“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字体扁阔带有隶意，古雅质朴、疏瘦圆浑、笔法清劲，正宗的钟王字体。
    一个在江湖上绝对称得上是中上游的高手此时眼眶已经红了，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跟这个卑鄙的家伙说这些话，她微微顿了下，哽咽道：“不久之后，有个喇嘛经过了我们的村子，看到这尸横遍野的景象，帮我们做了一场法事，超度了那些至死都不能瞑目的乡亲们，起先大伙还觉得喇嘛是个好人，谁曾想那喇嘛做完法事之后，竟然找我们强行要报酬。”
    “哦？什么报酬？”
    陆红雪凄笑道：“一个进了匪的村野乡子，除了一堆终日哭哭啼啼的老弱残幼，还能拿得出什么钱财给喇嘛做报酬，有的只是几个惶恐度日的妇人，连同孩子一起被喇嘛给带走，这里面也包括我跟阿娘.......”
    虽然陆红雪没有把话说清楚，但杨元庆还是听得懂她话里的意思，在纸上默默写下：“复若淫僧与丑妓，仰无冀望俛无乐。”
    陆红雪笑得很是凄凉，一字一句的恶狠狠说道：“去年年末，我趁着喇嘛睡着的时候，把他的手筋和脚筋都给挑了，又将他的鸟儿切了下来，剁成了肉沫，一口一口的灌进他的肚子里，然后一把火烧了他的淫窟。”
    杨元庆有些瞠目结舌，却没有被女人的话给唬住，因为他还不能确定她的话是三分真还是七分假，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既然能教出一个二十岁的凝固境高手的喇嘛，不可能让人那么轻易给挑断手脚筋。
    他虽然错把合欢散当作软骨散撒在女人的口鼻里，却还没色令智昏到真要将女人给办了的程度，也不知那两个出去寻花问柳的亲兵回来了没有，起身走出房间，轻轻敲了下他们的房门。
    但见屋中没有动静，心中暗自窃笑了句两个迟早死在女人肚皮上的家伙，又转身走到了楼下，找掌柜的要了一瓶蒲陶酒和五碟糕点，亲自端了上去。
    就在杨元庆推开房门，一脚迈过门槛的刹那，眼前一道银光一闪而过，只见一柄软剑忽的出现在自己的喉结前，再近一寸，就得割破自己的喉咙了。
    “要杀我泄愤么？”杨元庆轻笑道。
    此时房门大开，廊道还有人在走动，陆红雪即使杀了他也可以从窗户逃走，并不担心被人看到，但见这家伙竟然泰山崩于前而面不变色的样子，反倒有些佩服他的胆色，伸手把他拽了进来。
    “哎呀，轻点啊，小心东西打坏了。”杨元庆踉跄两步，差点摔倒。
    陆红雪闻言，戏笑道：“小命都要不保了，还有空顾着吃。”
    杨元庆瞥了这个终于开始言笑的女高手一眼，径直走到桌子前，然后放下手中的托盘，将托盘中的食物一样一样拿出来，葡萄酒、蜜糕、栗糕、豆糕、糍糕、桂花糕。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都是从东边的宋国流传过来的美食，凉了就不好吃了。”
    陆大高手也不知他是在跟自己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就这么站在门口看着他，看他吧唧吧唧的吃着。
    陆红雪看他将每一碟糕点都吃了一块后，这才走到他的身旁，用脚尖勾来一张凳子，板着脸坐下，呵斥道：“倒上。”
    杨元庆闻言，立马替这位冷面寒霜的女高手翻起一个杯子，往杯里倒了一杯蒲萄酒，轻轻推到她面前。
    此时的葡萄酒叫做蒲陶酒，除了从西域进口，麟州也有生产，不过不论是进口还是自产，都是一样稀缺，价格极为昂贵，就眼前这么一小瓶，就要了杨元庆两罐钱。
    但见陆红雪一口就一杯下去，杨元庆不禁肉疼心也疼，道：“小姐姐，酒不是像你这样喝的，得慢慢品，浅尝辄止懂么？”
    陆红雪乜了他一眼，纤纤玉指在桌子上敲了两下，眼神不言而喻——给大爷满上。
    放眼整个元朝，没人比杨元庆还懂得啥叫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乖乖地为她斟了一杯，只是酒瓶刚要放下，却见她又一口喝光了。
    杨元庆着实有些恼火，又不敢表露出来，只好又乖乖给她斟酒。
    两贯钱的蒲陶酒也就八两不到的量，杨元庆自个也就喝了那么一杯，结果全被陆红雪三下两下给喝光了，但见她意犹未尽的样子，杨元庆几乎可以肯定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喝到的酒，立马起身要去找掌柜的再要两瓶来，只是屁股才抬起来，却听到陆红雪冰冷地说道：“坐下。”
    好吧，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坐还不成么。
    “你是朝廷里的人？”陆红雪依旧是冷若寒霜地说道。
    杨元庆点了点头，刚才他进来的时候就已经发现床头两个包裹都被翻过又重新收拾好的蛛丝马迹了，甚至连桌上那张被他收起来的宣纸也被动过了，只是看破不说破，所以刚才才用那么肆无忌惮地口吻和这个杀死自己跟捏死只蚂蚁一样简单的女人说话。
    也不知这女侠识不识字，能不能看得懂包裹里那道用黑牛角轴制成的四品圣旨的内容。
    “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么？”陆红雪问道。
    “我想想。”杨元庆略作思索，道：“想让我帮你借用朝廷的手除掉张蒙方？”
    陆红雪点头不语。
    “你功夫这么好，重新再找个机会刺杀他不成么？”
    “他身边有高手，我一个人不是他们的对手。”
    “那个.......用暗器，我可以把我的暗器借给你。”
    “刚才已经被我扔了。”
    “我去，那都是安老头的心血啊，你怎么能这样。”
    “你有意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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