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江晚正愁余
作者:山馆桐花落   挽剑愁眠最新章节     
    一人忽然从身后擒住张在后襟,劈手将灯笼打在地上,勾了他衣袖狠甩两下,把袖子扯脱手臂,作条布绳掩住他口鼻,衣袖缠了一圈在脑后,系上个结。
    张在试图拔刀,可右手被那人按死,握在刀柄上动弹不得,他急忙回身去看,却瞬时被那人一脚顶上后腰,整个人猛然扑在树干上,撞得他胸口生疼,顿时激起“哗啦啦”一阵响,柳絮纷飞,落在脸上有些瘙痒。
    那人随手拈了一片落下的柳叶,夹在食指与中指当间,屏息凝神,似在这杂乱声响中捕捉些什么。
    只听得一声闷响,那人松了手,张在翻过身来,解下糊着嘴的衣袖,借着月光一瞧,忽然愣住。
    “是你?”
    皎皎月色斜照下来,将男人眼中寒潭镀上一层银辉。
    他并未应答张在,拾了灯笼便走,张在追上去,正欲同他理论,忽地看见地上瘫坐着一人,一边肩膊流着血,面前插着一柄闪着寒光的利剑,两眼目光死盯着来人,挣扎着拼命伸手去够身前那柄剑。
    “你右臂经脉已被我截断,气血到不了那处。”男人将灯笼交给张在,示意他拿着,借着灯笼光亮,抬手点了那人右臂穴道,替他暂止住血。
    张在接过灯笼,抬手照了照,暗自惊诧不已:那人长着一张稚气未脱的脸,视之不过十几岁的少年模样,没入他伤口处的半截器物,赫然是一片染血的柳叶。
    方才那道狠厉的剑气,寻常习武之人少说也要练上二十余年,若是气虚体弱者,恐怕练一辈子也难达到这种地步,如果真出自眼前少年之手,那是何等恐怖的天赋!
    更可怕的是,身旁这个人,在黑暗中精准一击命中少年,仅仅用一片随处可见、随手可摘的柳叶便能无声无息刺入皮肉、断人经脉。
    此人绝不是那个文弱书生沈燃灯。张在忿忿地想道。
    那还能是谁呢?张在转念一想,忽地怔在原地,一股恶寒爬上脊背,猛然间,一阵没来由的恐惧遍布全身,张在腿肚子瞬时一软,惊恐得几乎瘫跪下来。
    “繁花满枝”
    “踏雨”
    “听雨楼主”
    “剑佛”
    “……”
    一个又一个词语随着无法抑止的恐惧在脑海中纷纷涌现,或是溢美之词,或是江湖传闻中神话一般的只言片语,又或是一些响亮得好似飘在云端的名号。
    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词句,全都不约而同地汇向一个人。
    当世第一剑客,亦是二十名剑案最大疑犯。
    张在感到一阵窒息。
    很快,这种感觉又变成了庆幸——若是在风醉楼时试图将他拿下,不要说自己,保不准在外埋伏的十几个兄弟也难逃一死。
    张在以为自己有足够的勇气面对这当世第一名剑,可真正看他出手才知道,所谓的勇气,不过是无知一时盖过了恐惧。
    “你们为谁做事?”他朝那少年问道。
    沉默。
    “谁指派你来杀我?”
    少年倔强地捂住伤口,血从指尖渗出,两眼目不转睛盯着眼前男人,依旧是沉默。
    “你多大了?”
    “十五。”少年沉默半晌,终是开了口。
    十五岁。
    男人深深叹了口气。
    “我可以要你死,也可以让你活。”他背过身去,“想活命就跟我走。”
    少年发出一声难以觉察的冷笑,竟猛然用左手握剑,朝他背后疾步奔去。
    张在始料未及,想去阻挡也已经晚了,情急之下一声断喝:
    “江晚山!”
    极其锋锐的利剑,正当好年华的少年。
    男人侧过头,往身后一瞥,旋即抬手亮出掌心,二指往掌心一勾,一枚柳叶已拈在指间。然而他什么都没做,一手拈着柳叶,眼中有些不知是忧郁还是落寞的神色。
    他的眼底令人捉摸不透。
    他就那么侧望着拔剑向自己冲来的少年,眼底不知名的情绪流转,那一点盈盈不知是月光,还是灯笼的火光。
    剑刃离江晚山身前不到三寸,忽然止住,瞬时失去了那锐利剑风,脱手坠在泥里。
    在柳叶穿透少年咽喉的那一瞬间,张在才忽然明白过来。
    那种眼神,叫作怜悯。
    少年喉管汨汩流出鲜血,他本能地用手去捂,却也只是徒劳,汹涌的绝望源源不绝流出,他只能眼看着生命流逝,无计可施。少年的嘴巴大张着,嘴唇一张一合,犹如一尾濒死的鱼。
    片刻,少年倒在地上,面色发白,血淌在地上,与积水混在一块。
    ——
    飞叶穿喉,繁花满枝。
    “多谢出手相救。”那名动江湖的绝技太过震撼,张在愣了半天,才缓过神来,向他拱手施礼。
    “我还要多谢张捕头方才在风醉楼没有难为我呢。”江晚山道。
    “这有什么谢的,难道凭我这点功夫还能为难你?”张在不可思议地问道。
    “我谢的是你没有在风醉楼出手,”江晚山笑道,“没把江湖上的风风雨雨带到那儿去。”
    他笑容清明,全然不似个杀人的魔头。
    可张在方才是亲眼看着他手中柳叶是如何成为杀人凶器的。
    张在不好断定他是不是杀人魔头,不过起码能够断定他对自己暂未起杀心,恰恰相反,他对自己的态度十分温和,谈吐高雅、谦逊有礼,不得不说的确有名门望族的气质。
    “你为什么不杀我?”张在有些惶恐地问道。
    “我倒想问你,为什么认为我会杀你?”江晚山看上去有些哭笑不得。
    “因为我知道了你的身份,按常理来说,通缉犯最忌惮被人知晓真实身份,你应该将我灭口。”张在道。
    “你家中还有老娘呢,把你灭口,你娘谁来照顾?”江晚山哈哈大笑。
    “你不怕身份暴露?”张在正疑惑着,忽猛地一拍脑袋,惶恐地叫道,“你怎么知道我家里还有老娘?!”
    张在瞬时抽刀,刀尖正冲着江晚山,“你查过我?”
    “你的刀很旧,至少用了十年,不可能是弟弟或妹妹所赠,你年纪不大,十几年前你的弟弟妹妹还没有送你一把刀的能力——如果是爱人所赠,那么你现在应该已经成亲了,可是你一见酒儿娘这样的漂亮女人便局促难安,显然不善于应付女人,不像是有妻室的样子,并且你刀鞘上缝的针脚十分粗糙,十有八九是自己缝的,你不擅长针线活,于是扎到了手,右手食指有绣花针扎的细小伤痕,是新伤,更加佐证了你没有成亲的事实;也不可能是朋友所赠,捕快一行横行霸道、欺压百姓,名声向来很臭,捕快的朋友只可能是捕快或者贪官污吏,但你性子刚直,不像寻常捕快一样贪污索贿,所以你生活过得很拮据,以至于刀鞘坏了也没有钱换新的,只能自己随便缝补了事,你的衣裳和靴子看上去很新,却是前几年的旧款式,应该是因为贵,自买来后总共没穿过几次,也能证明你的生活并不富裕,百姓不信任你,同僚亦难以接近你,所以你很难有可交心的朋友;除去爱人与朋友,还很有可能是德高望重的长辈所赠,你年纪不大,却已做过十余年捕快,可你又曾经参军,那么只能是年少从军,年少从军说明父亲在你幼时亡故或失踪,且家中没有年纪比你大的长兄,否则轮不到你参军,所以不是父亲所赠,你虽然只是个捕快,谈吐却不像寻常捕快一般粗言烂语,你通晓礼数,一些词语也用得十分文雅,可见你曾上过学堂,但你年纪尚轻时就已经参军,不可能与先生有很深的交情,因此也不是师父所赠,并且你言语中有岭南口音,极有可能祖辈并不在此地,而是从你父母一代迁到此处,岭南贫瘠之地,有卖长女养次子的恶劣风俗,即便你有姐姐,也早就被卖掉了,所以你只能是家中独子,这样一来赠你宝刀的,就只有你的母亲了,如此也合乎情理。”
    江晚山一番话,给张在几乎听愣了,他收回刀去,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么?真有这么神?”
    “假的,我查过你。”江晚山说道。
    张在气得想扇他耳光,又不敢真的动手扇他。他发起火来,恐怕一万个张在也不够杀。
    “你既是江晚山,剑法应该顶厉害,为什么你的手没有剑茧?”张在忽然想起这个问题。
    “很简单,因为我削掉了。”江晚山再次摊开手掌,将足以称得上是柔嫩的双掌展示给他看。
    “为什么要削掉手上的茧?削了茧子,那挥剑不就会痛吗?”
    “挥剑本来就会痛,只是你有茧了、麻木了,才不觉得痛,这样只会让你忘记挥剑的感觉。”
    “我倒是第一次听这种说法。”
    “我师父曾说,握剑的疼痛可以致使你多思考、少出剑,每一次拔剑出鞘之前,要想清楚——你为之挥剑的那件事、亦或那个人,究竟值不值得这一次出剑的痛苦。”
    “你师父一定是个绝顶厉害的剑客,不知我能否有幸拜访他。”
    江晚山摇摇头:“没有。”
    “为什么?”
    “他已经死了。”
    “啊?他是怎么死的?”
    “老死。”
    张在唏嘘不已。
    再强的剑客,也抵不过时间,人之于天地,也不过是沧海一粟。
    “天色不早了,请回吧。”江晚山从袖口掏出个钱袋子来,交到张在手上。
    “无功不受禄,这我不能要。”
    “这不是给你的。”
    “那是?”
    “是给你娘的。”
    “给我娘?”
    “给她抓药、看大夫用的。”
    “你连我娘病了也知道?”
    “不然呢?有什么能让一个人连命都不要,也要来捉当世最凶恶的逃犯?”
    “你的赏银……我需要你的赏银,来救我娘的命……”张在感激涕零,捧着沉甸甸的锦囊说道,“多谢、多谢……”
    “不必谢我,谢酒儿娘吧,她出的银子,我只不过是个伸手要钱的。”
    “为什么你无缘无故对我这么好?”
    “因为我需要你。”
    “你?你呼风唤雨的一尾大鱼,要我这个小虾米做什么?”
    “我要你,替我翻案。”江晚山认认真真、一字一句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