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浪子三折
作者:山馆桐花落   挽剑愁眠最新章节     
    若是池雨所言非虚,那么这梅园之下埋藏的,就是池家所有女眷的尸骨!
    这梅园,其实是一座女人的墓园!
    “池家十全剑法,传男不传女,为了延续池家绝学、维护池家世代双生的谎言,要拿这满园的性命来填!”池雨放声大笑,笑声在这园中久久回响,“崔公子,难道你崔家不是一样吗?”
    “什么?”崔玉澈一时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愣神道。
    “崔玉澈,你根本不是名剑惊秋,真正配得上名剑惊秋的人,是你的长姐——崔沅君。”池雨步步紧逼,字字诛心,“因为崔家名剑,同样是传男不传女,你的长姐无论多努力,也只是徒劳,本该属于她的一切,如今却只能归在你崔玉澈名下!”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你究竟想干什么!”
    “崔公子,你不该问我想干什么,你该问你自己。”池雨冷笑道,“其实你与池风没什么两样,都是踩在累累尸骨上发光的鬼火,你以为自己生来便光芒万丈,其实是脚下的尸体为你铺出的血路。”
    “崔公子,奉劝你一句,不该插手的事,不要插手。”池雨说罢,撇下愣在原地的崔玉澈,自顾自离去。
    ——
    二人相拆数十招,竟一时不分伯仲。
    那人一袭黑衣,剑术奇诡,不是十全剑法,也非浪子剑法,亦非苍山剑法,剑出如游蛇,迅疾如电,若非李清幽在他破门之前便有防备,恐怕第一剑刺来时,就已经死在剑下。
    “你究竟是谁?”李清幽问,却没有应答。
    眼前这人仿佛毫无感情,对外界一切皆不闻不问,唯有杀死李清幽一个目的。
    李清幽拼命挡下一剑,体力已然不支,形势极其不利,再战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铮——
    石泉剑猛然挑起那刺客的剑锋,将其击退几步,李清幽回看,来人竟是池风。
    那刺客见行迹败露,旋即扔出几枚石弹,石弹触地“啪”地绽开,瞬时溢出滚滚浓烟,呛得二人一阵咳嗽,也相继走出屋来。
    “李少侠,你还好么?”池风上前问道。
    “无碍,只是那人剑法好生厉害,无论我问什么,都不应答,不知是冲着谁来的,池风,你也要小心。”李清幽狠狠咳了几声,顺过气来。
    “我会的。”池风应道。
    池风告别李清幽,见池雨恰从大门步入府中,上前低声责备道:“你动作怎这般快?迟早都要杀的,也不差这几日,难不成你连两天都等不了?”
    “你发什么疯?我以为你要下手,特意替你将崔玉澈引开,以防他坏了事。”
    池风一愣:“这么说,那杀手不是你派去的?”
    “怎么,还有其他人要杀他?那正好,倒是省了我们动手。”池雨道。
    “不,”池风摇头,“要是这么说的话,那人可不一定是冲着他来的。”
    “那就更有意思了。”池雨抛给池风一个冷笑,头也不回地走入府中,“我不想理这些破事,你自己瞧着办。”
    ——
    两日过去。
    群英宴终于是落下帷幕,二人吃饱喝足回到池府,李清幽还在宴席上浑水摸鱼,偷带了一壶酒回来,一进门便筛了两杯,只不过藏了许久,那酒早已冷了。
    崔玉澈如坐针毡,李清幽这几日却是好吃好喝,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
    “前两天你差点被刺死,居然还能有这样的好胃口,我真是服了。”崔玉澈摇着头,似有些无可奈何。
    “我一个朋友告诉我,人不知道哪一天就会死,所以遇到好吃的东西就要放开吃、有好酒就要畅饮、有好马就要骑出去奔驰、遇到意气相投的朋友,就要珍惜。”李清幽笑了笑,冲他举起酒杯,“我在山上时,只能吃些粗茶淡饭,如今有机会吃些好的,当然要多吃。”
    崔玉澈心底一颤,似乎有什么地方被这天真的少年触动了一般,他也朝李清幽举杯碰了碰,将一口冷酒饮下。
    白天见了太多的刀光剑影,李清幽的眼睛已经很疲惫。
    虽然还没到睡觉的时候,但李清幽已经颇有些困意,不知是太过疲惫还是酒的作用。二人一壶酒饮罢,李清幽便兀自睡下。
    李清幽,苍山李清幽。
    你天赋极高,年纪又尚轻,假以时日,必能有一番不俗的成就。
    你本不该卷入这场纷争。
    你只是一个慕名而来拜访第十名剑的江湖客,你只不过恰巧遇见了我崔玉澈,你并没有一定要帮助我的理由。
    我一定要知道任大哥的下落、一定要知道。任大哥待我极好,我不能负他,士为知己者死,即便是龙潭虎穴,我亦要去闯一闯。而你,李清幽,我俩萍水相逢,我也同样没有理由要你一定帮助我,你还有大好的前程。
    正如你佩剑的名字一般,弋鳐,它是海物,无法梏于河溪江流。
    弋鳐,终有一日归海。
    崔玉澈再望他一眼,依旧是面如冠玉,浑是少年意气的一张脸。崔玉澈满怀歉意地搁笔,起身。
    ——
    梅园。
    池风将沧浪掷出,崔玉澈稳稳接在手中,抽剑出鞘。
    果然不错,是那柄独属于任天阶的,名剑沧浪。
    “可以开始了吗,崔公子?”池风道,“我等这一招,已等很久了。”
    崔玉澈将沧浪猛地挥空一划,只听得一声有如狂潮般的剑啸划破长天,响彻寂夜。
    名剑沧浪,在天底下第二了解它的人手中,重现辉光。
    一剑!
    剑在何处?
    池风看不见,没有人看得见。
    能看见的只有剑光一折,比武圆台瞬时一分为二,一块轰然飞起,碾过一路香草红花,嵌入梅园最深处的幽径中,另一块飞出数丈开外,破园而出,瞬时崩碎,碎石四散满天扬起。
    再一折,梅园中亭台数座,皆被一记剑光斜向斩开,亭翼飞檐、顶盖梁柱,尽数落地,激起满地尘土。
    又一折,但闻一声爆响,园中湖面忽而掀起一阵数丈之高的水浪,势同怒潮,竟须臾之间崩散开来,数丈高的水墙轰然倒塌,犹如天降甘霖,一时周身水落,无从遁走。
    “你要的最后一招,浪子三折。”崔玉澈面无表情地说道,“告诉我,任天阶人在何处。”
    “不急。”池风诡秘一笑,“你很快就会见到他。”
    “你这是什么意思!”崔玉澈回味过来,却为时已晚。
    池雨已在身后将他身上几道大穴一一点上,令他动弹不得,有口也不能言。
    “可以走了吧?”池雨上前一步道。
    池风朝他点了点头。
    一柄剑从池雨身后穿心而过。
    他认得这柄剑——是池风的石泉。可是池风就在他跟前站着,看着他的身体被锋利的石泉贯穿,无动于衷。
    “爹?你……”
    “你是不是入戏太深了?我不是你爹,你也不是我儿子。”池枯海脚踩池雨的脊背,将石泉剑抽出,“若不是你妄想带风儿离开池家,我本还可以留你几年好活。”
    血从胸腔不紧不慢地流失,剧烈的痛楚使他的身体不自禁地抽搐,他死盯着池风的眼睛,嘴角的血无法抑止地淌出来。
    “有劳父亲了。”池风接过石泉,上前踩住他的头颅,“我原想亲手结果你,可惜你太了解我,就像我了解自己一样,若是我出手,你一定会有所察觉。”
    “算了吧,池雨。”池风将石泉斜插入他脖颈,挑断他的咽喉,最后转动了几下剑柄。
    池风颊边无声地滚下一滴泪。
    算了吧,池雨,我们斗不过父亲的;算了吧,池雨,我们就这样生活下去,不是也很好吗?何必再有多余的想法呢;算了吧,池雨,自由只是个华而不实的梦境,苟且而谨慎地活着,才是我们的宿命。
    一切飞快地向黑暗沉没下去。
    ——
    荷珠原本把剑藏在背后,她看见李清幽熟睡得活像死了,又把剑取了出来。
    早知不用如此费劲吧啦地藏剑了。
    她原本就是个杀手,这活交给她干再适合不过。她几年前受雇来杀池风,不想反被池风擒住,她本来是要死的,池风却留了她一命,于是她带着池风给的剑回去把雇主杀了,留在池家做了丫鬟。
    池风让她今夜来杀这个叫李清幽的人。
    池风叫她做的事,她就会做。哪怕池风叫她去死,她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池风一般不会叫她去死,只会在某个晚上叫她到他的房间去,但是他也并不对她做些什么,只是躺着,荷珠就在他身旁躺着。
    也许比起程婉,池风与荷珠一起睡觉的时候更多。
    她心里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事情,持剑逼近李清幽身侧。
    倒有些可惜,是个模样不错的男人。
    她挥剑,却听到“铛”的一声。
    若李清幽的脖颈不是铁做的,那么应该是有人替他挡下了这一剑。
    不是他自己,也不是崔玉澈。
    还能是谁?
    荷珠抬头,只见一个女人在身前。这个女人端的一副好皮相,身着一袭缥色衣裙,手中握着一柄剑,身上还散发着一股似有若无的清香,好似某一种花的香味。
    是山茶。
    荷珠有些恼了,举剑便刺,可是那女人身法奇绝,一连四五招,连她衣服都没碰着。
    “你是什么人?要来阻我!”荷珠气急败坏道。
    “他的师姐。”女人朝李清幽一指,古井无波的眸中没透露出任何情绪,淡漠得可怕。
    “我管你是他师姐还是师哥!”荷珠不死心地支起身来,挽起剑花杀将过去,不料却被女人信手一剑凌空打翻,身子横着撞破房门,跌坐在门外,一口血自喉间上涌,“哇”地一声呕出。
    李清幽被这巨大的响动惊醒,抬眼一看,恍然如梦:“师姐?”
    李清幽看见柳析又惊又喜,爬起来见崔玉澈不在,一时又眉关紧锁,忽瞥见崔玉澈留下的信件,一把抓起,飞快地扫了几眼:“不好!”
    ——
    夜
    一座缺瓦漏风的破庙内,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跪在黑袍人面前,声泪俱下地说着什么。
    男人双膝跪地,磕头如舂臼捣米,额前须臾便流下血来。
    眉间黏腻浓稠的一道红,像极一点洇开的朱砂痣,那朱砂痣很快又下坠,吊在眼皮上面,引得男人一眨眼,落在眼窝,与哭干的泪痕轨迹相织,顺着脸颊淌下。
    犹如一滴血泪。
    黑袍人头盖兜帽,火堆的光照不到兜帽内的脸面,只见几缕青丝在外,直垂到腰际。
    “武阆彦,武员外。”黑袍人的言语并无甚波动,可闻之却入冰雪入耳,阴冷逼人,仿佛武阆彦三个字对他来说只不过意味着一条蛆虫,随手可杀之。
    “是。”男人手脚冰凉,浑身发抖,但不是因为怕,而是因为他终于可以报仇,终于能够告慰玉簪的在天之灵,“我可以为你画一幅他的画像,以供辨认。”
    温玉簪是他的爱人,也是沧城唯一一个中举的秀才。
    她死了,只因她是个女人。
    “不必,他还算出名。”黑袍人的声音极嘶哑,让人分不清究竟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不过,你的老母死了、家被烧了,你的积蓄和那几亩地叫武阆彦收了去,你该用什么付酬金?”
    男人愣住了。
    他竟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他身上已经一文钱都没有了,他自己饿了四天,喝雨水喝了三天,见到黑袍人时已是第五天,他身上脸上沾着各种各样的污垢,发丝绞缠,身上衣物也烂得不成样子。
    他还有一身的伤。
    被武家下人打的伤。
    “我……我没有什么可给你的。”男人忽然悲怆地说道,“我只有这一条命,我愿一命换一命!”
    说罢,他竟起身一头朝梁柱撞去,“咚”地一声,血流如注。
    男人昏昏沉沉地支起身子,后退几步,咬牙向柱子冲去。
    瞬时,一道劲风掠过,男人头顶似被什么东西阻住,一时动弹不得,竟好似被抵在一堵无形的墙面前。男人用尽浑身最后一点力气,奋力朝前冲,却一头栽倒在地。
    黑袍人不知何时已至身前,一手抵在他头上,让他不至于撞死自己。
    “我没答应让你一命换一命,你死了也是白死。”
    “你要我怎样……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能替玉簪报仇……你要我怎么样都可以……”男人趴在地上虚弱地说道。
    黑袍人沉默了一阵。
    冷月无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