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看着这两人的身影,颇感熟悉。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来人朗声道,“董庄主,你要找的人是我。”
是仇影山和宛青。
二人皆服一身寻常布衣,各负一柄长剑,用洗得发白的布裹着。二人入得门来,立在几人当间,仿佛只是一对普通的师徒。
“仇影山……果然是你。”洛水轻笑——她起先在仇影山的客栈中便见过类似的信封,心生怀疑,如今她的猜测得到验证,仇影山的确就是魔宫四护法之一的玄武。
李清幽很快也明白过来,眼前这人便是与董长风书信往来的魔宫玄武,本还有些疑虑,但是看到洛水这般笃信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你不该来的。”洛水旋即敛起笑容,对仇影山道。
“的确,”宛青抬了抬眼皮子,“我们本可以不来的。”
“宛青。”仇影山低声呵斥道。
“来都来了,还那么多废话作什么。”宛青将背上的布包一把拍在案上,“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是师父带来的,等了结了这档子事,我也要带我师父回去。”
几人都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这位宛青兄弟,你且宽心,仇前辈既是家父的朋友,也就是我董沙的叔伯长辈,在这黄云庄园内,还没有人敢拿你们怎样。”董沙起身道。
“仇老前辈,不知你们信中提到的那物件是什么?”李清幽更在意那信中之物,“若是被别有用心之人夺去,那可就危险了。”
“这位少侠说得对,当务之急是先把那东西取回来,否则后患无穷。”仇影山颔首道,“那东西是一本记载了一种阴邪至极的内功秘籍,因为太过可怕,我托长风将其藏起来,希望它永不现世……他说,他将这本秘籍藏在了黄云山庄最隐蔽之处……”
仇影山望了一眼李清幽,李清幽从他眼中似乎读出两个字——是你。
“我是苍山派李清幽,也是魔宫第一杀手不夜天的影子。”李清幽对仇影山说道。
他曾是魔宫的人,没费什么力气便明白过来,仍旧是若有所思地望着李清幽:“如果是你……说不定的确可以……”
日暮顶,董长风故居。
几人上下翻找了一通,几乎把整间房子翻找了个遍,却什么也没找到,又不能将这消息告诉其他人,只得慢慢寻找。
——
接下来的两天内,几人分头行动,又几乎把庄内角落找了个遍,就差没抡起镐头铁锨掘地三尺了,仍旧一无所获。
第三日
那扇沉重的铁梨木大门被撞开,千花剑派的梅花衣裳、玉京门的紫衫……一众门派手握刀剑闯入正厅,一股人潮不由分说冲向董沙。
董沙猛地抬起头来,鹰目圆睁,一张赭色的脸上筋络条条绽出虎突,一口真气凝聚胸中,掌拍扶案,猛然站起身,真气从胸自喉爆出,一声炸雷般的狂吼,当即掀翻一大群人。
宛青也一样站起来,将掠影拔出鞘握在手里,仇影山亦然。
洛水知道这些人想要做什么,于是也站了起身,乌黑的眸子扫视过众人。
只有李清幽无动于衷。
“董庄主,你这是什么意思?”一人见宛青拔剑,理直气壮地高声质问。
“我说过,三天之内,必然给诸位一个交代。”董沙冷冷地扫视着每一个人,他还不算老,懂得年青人的心思,“现在退回去,董某就当无事发生,期限之内,定能捉拿凶手,还各位一个公道!”
“你这小子,唬鬼呢?今天已经是第三天,还没有个结果,你怕不是想偷偷跑路?”忽然一人高喊道,“在座诸位,能杀得这十四位高手的,除了你董沙,再无他人,不是你、还能是谁!”
“在下也能接住董庄主的嘲风十六式,那岂非我也有杀人的可能!”李清幽言语中颇有愠色。
“对!不是你、就是他!都杀了!”
“灭黄云、夺宝贝!”不知谁喊了一句,于是众人都喊起来,各色衣服各个门派的弟子都喊起来,眼中写满了欲望。
“董庄主,你还不明白吗?”李清幽冷笑着站起来,冷脸面对着座下黑压压的人头,“这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他们只想你死!”
董沙登时怒不可遏,一脚把一个千花派弟子踹出门外,庞大的身躯穿过人群,无比强势的真气迫使人群纷纷让出一条道,不肯退让的便被压迫得窒息倒地。
黄云庄园诸手足早已提刀守在阶下,见董沙完好出来,忙上前问询,四个人驮着董沙的千鬼百斩刀,半跪在董沙面前。
“老庄主自入江湖以来,便以一个‘义’字为先,我董家如今遭人如此欺侮,不仅是丢了庄主的脸面,更是将老庄主对我等数十年来的训诫视若无物。”其中一个驮刀的少年憋着一口气道,“现今,已有二十一名弟手足,惨死于十四族派手下,若庄主再拒不出手,我黄云庄园恐毁于一旦!”
“请庄主提刀!”数百人的请愿喊声几乎响彻整个戈壁。
董沙心知,这一提刀,就是与十四族派为敌,甚至与整个江湖为敌。
一声重重的叹息。
“带几位客人先走吧。”
底下少年抱拳,骨节一响,“是!”
千鬼百斩刀的九枚铜环晃荡响动。负刀的四人忽然感觉背上一轻,抬眼看,董沙手握千鬼百斩刀,虎齿毕现,一刀砸在地上,碎石飞溅,手指群雄。
“尔等不仁在先,休怪我董某人不义!”
手握千鬼百斩的董沙迎风伫立,发丝飞扬,宛如神魔。
——
“我问你,从哪里能看见黄云庄园的全貌?”李清幽皱着眉问道。
“那应该是日暮顶了。”小厮手指山峰最高处说道,“不过那里是禁地,据说老庄主死后,再也没人登过顶。”
“哦……”李清幽意味深长地一笑。
“几位不会是想……”小厮紧张得连连摆手,赤着面庞说道,“那可是禁地,绝不允许擅闯!万一客人您出了什么事,小的可担待不起!”
“不不不,只是问问,并没有其它的意思。”李清幽道。
“那就好、那就好……呃……”
那小厮后颈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顿时倒地不起。
“走。”李清幽说罢,抬眼往山顶扫视一圈,飞身踏石,那山壁上突出的石块在他脚下宛如阶梯,承载一袭白衣翩然上。
只一个字,洛水便跟了上去,宛青紧随其后。
果然有问题。
几人上得日暮顶来,只见一男一女在顶上,男人极丑,手提一柄刀,刀身皎白,女人极美,挽着一把琵琶,琵琶血红。
二人似乎正饶有兴味地观察着底下一幕幕人间惨剧。
宛青伸手拦住李清幽和洛水——他见过这两个人,也知道他们的身份。
“是你们做的?”李清幽厉声质问道。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一群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的蠢货,即便我不杀,他们也会内斗而死,我只不过是加快了这场争斗的进程,他们应该感谢我才对。”丑男人振振有词道。
“说那么多做什么,出刀吧。”宛青抽剑而立,掠影在他手中忽明忽灭,犹如一呼一吸。
风骤起!
“你、你、住手!住手!”漂亮女人气急地喊道。
那丑陋男人全然不听,霎时间真气急聚,斩雪盈盈发亮,男人青筋四处暴起,一时浓云汇聚,天地为之色变!!
“出剑吧!”他狂笑着道。
浓云滚滚,一股恶臭直冲云天,灰黑色的碎屑如雪般飘洒散落,丑男人以斩雪指天,身上的是罩袍也被他自己抖落,浑身可怕的疮疤,留着腐烂的脓水。
“是‘阴尸大法’!”洛水忽然激动道,“阴尸大法能汲取死骸内力化为己用,但同时尸气也会随之化入体内,想不到、想不到真有人为了修炼武功而做到这种地步……”
“那,那天上,是、是他体内的尸气!?”李清幽失声道。
是的,那漫天乌云,不是真的乌云,而是铺天盖地的尸气!
看这满天尸气,他究竟吸取屠杀了多少人,已经无从计起,若宛青也死在他手上,那么他的阴尸大法势必更上一层,到那时,恐怕这世上已无人是他对手。
几人在席天卷地的污浊尸气下,显得无限渺小。
——
石台
遍地尸首,血染如墨。一些没有武功的下人也被疯狂的各派弟子杀死,女婢也难逃一劫,甚至于衣衫不整地死去,鲜血就如不要本钱的颜料一般泼洒溢流在每处,被恶毒者挑出的脾脏随处可见。偌大的黄云庄园,静寂无声。
“紫衫刀神?是你?”董沙箕踞倚柱而坐,千鬼百斩立在一侧,死盯着近在咫尺的紫衫人,身边人已全数死净。
他不敢闭目,生怕一阖眼,就看不清迎面袭来的刀。
紫衫刀神小心地擦试着自己的钢刀,一脚踢开一具尸体,朝董沙走去。“事到如今,是我又怎样,不是我,又怎样?”紫衫刀神恨恨地说,“而今谁能活着出去,人家就信谁的。”
董沙疲倦地笑。他身上有一百七十二处大大小小的伤口,都是新的,有些还结了痂,有些被一捧香灰止住,有些还在流血。他身上的衣服也碎烂了大半,几根血淋淋的布条不堪地挂在身上。他轻笑着。
“我和你说我们之间只能活一个,你却在笑?”紫衫刀神握刀的手颤抖起来。他不确定眼前此人此时到底是不是彻底失去了战斗的能力,内力还剩下几分,离死亡究竟还有多远。
紫衫刀神忽然冷笑,紧接着是一声哨响——玉京门的紫绶哨。瞬时山门院墙四处紫衣飞动,数百把明晃晃的钢刀飞舞在长歌石台周遭。
“原来你早有准备。”董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准备迎接也许是他此生的最后一战。
说时迟那时快,疏忽劈空一声断喝:“休得造次!”
只见一条人影倏忽飞出,插在两人当间,一卷长条布包点在紫衫刀神胸前,紫衫刀神感此人内力深厚,后退两步,由掌心接那布包端头,回推出去,不想那条长布包一转,狠打在后膝,紫衫刀神吃痛翻身往后一撑,半跪在地恶狠狠扫向来人。
来人正是第九名剑——仇影山!
仇影山把布包系在背上,振臂高呼:“影山在此,听令集结!”
忽而四处人影闪出,皆是下人打扮,手持利器,须臾便与玉京门的人对峙一处。
“听候仇老前辈差遣!”
“听我命令,结阵!”一声号令,众人结起战阵,与玉京门战在一块,难分难解。
“你快速速退去,我调集这些人手,耽误了许多时候,若是连你也保不住……”仇影山将来犯的两个玉京门杂碎打退,将怀中一枚药丸掏出,喂入董沙口中。
董沙不知那是什么药丸,不过这颗药丸下肚,精神倒是恢复大半,浑身肌块暴起,真气疾涌。
“仇老前辈,你……”
“走!”仇影山猛地将他一推。
——
日暮顶上的阴云遮天蔽日。
跑!
拼命地跑!
董沙从未如此狂放地奔走过。拖着他那把引以为豪的千鬼百斩刀,像被放逐的猛兽一般逃亡。
这漫天乌云,也似将要降下的雨,浇熄了一场名为黄云的大火。
乌云?
董沙嗅到一丝腐臭的气息,抬头望了望天,心中肝胆一颤。
那不是乌云,而是铺天盖地的尸气。
他发了疯似地跑上日暮顶。
身在日暮顶的几人,却浑然不知其中还有更大的威胁。
“痛快!痛快!”丑男人的大笑着。
他的“斩雪”与宛青的“掠影”频频交叠,刀光剑影间,宛青竟逐渐落入下风。
丑男人疯狂地吼叫着,仿佛他天生就不会好好说话而只会吼叫一样。
就在这一刻,众人脚下一震。
“怎么回事?”漂亮女人率先察觉到异样,紧抱琵琶,不安地往脚下探看。
刹那间,一只紫青交错、满是伤疤的枯手破土而出!一条硕大的人形怪物带着一身土的气息从地底下撑着地面站出来,抖落身上的碎土,一手长得吓人的利爪般的指甲瞬间扣住丑男人喉间脉门,一嘴虎齿外翻,嘴里发出骇人的低吼。
一柱惊雷炸开,把那怪物的面目照了个真切——乱发中夹杂着一头碎土,虎背熊腰,通体紫青,指骨外露,指甲如利爪,一身挂着破烂的布条,依稀能看得出是身寿衣。
董沙正赶到,绝望地喊了一声。
“爹!”
爹?
李清幽一阵疑惑。
董长风?他不是死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