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重剑
作者:山馆桐花落   挽剑愁眠最新章节     
    苍山,心剑堂。
    “师姐,月前差的数补上了么?”梁斩叩门而入,“月末新弟子拜师佩剑,我也该预备下山取剑去了。”
    “好,你且去吧。”柳析正出神,挥了挥手应道,“数目都齐全,你只管收去。”
    梁斩不知她在想什么。
    她这般已经有些日子了。倒也说不上什么不对劲,只是觉得比起从前的柳析,有些不大一样,许是做了代掌门,事务缠身,不如从前那样自在了。
    “对了师姐,我的剑……”梁斩刚踏出门槛的步子悬滞在半空。
    前些日子,梁斩的镔铁重剑不知为何损毁了,前端剑锋处被融毁,剑身扭曲,毫无预兆地烂成了一堆废铁。这镔铁重剑跟了梁斩二十余年,饶是他这般好脾气也动了怒,然而光是怒也没有用,没有人承认,也找不到证据,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你放心,我寻了个好匠师,替你另打了一柄剑,”柳析回过神来,正色道,“你的剑损毁得太严重,完全修复还需一些日子,你先将就着用。”
    梁斩大喜过望,没曾想柳析竟真把这回事放在心上,“师姐,多谢多谢!我就说,你当上代掌门之后是不一样——虽说话是少些,事情却做得愈发多了,真是越来越有掌门的样子了。”
    柳析笑了笑,打趣道:“是么?早知应该向师父举荐你做这代掌门,将杂事都丢给你。”
    梁斩慌忙摆动一双大手,“我不行、我不行的,我见了那纸上文字便要头昏脑涨,教人武功我倒还行,做掌门要管那么多事,又要同许多人打交道,我可做不来。”
    “得了,你去吧。”柳析一面笑一面赶他出了门。
    ——
    近来铁器生意不好做,原来铸剑的匠师许多都改了行或奔了别处,柳析找的大多是新铺子,饶是梁斩老马识途,也绕了不少路。
    不过这地方也真够偏的,梁斩背着一背囊铁器七拐八拐找了五六圈,最后终于才在一个废弃多年的粮仓背后山道上进了个山村,在村中找到了这个铁匠铺。
    但凡一个正常人都不会找到这儿来打铁——哪怕就是不正常的人,譬如梁斩,没有柳析给的那一纸方位,也不一定找得到这个隐藏得如此之深的铁匠铺。
    梁斩握着那张柳析列出的单子,倚在门框上朝里张望,目光正对上一个头发花白胡子花白的老头。
    “请问您就是玄铁道人?”梁斩拱手道。
    “正是俺老汉。”老头放下手里活计,将胡子一捋,挺起胸膛道。
    “且问小友是哪路山门?”老头开门见山地问道。
    “苍山,烦您过目。”梁斩将柳析写的单子递给他。
    “好么,你稍等。”玄铁道人嘿嘿一笑,一头钻入里屋中。
    说是叫什么“玄铁道人”,可不管梁斩怎么看,这老头浑身上下没半点道人应有的仙风道骨的样子,反而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猥琐气质。
    “对了,我来打一柄剑。”梁斩补充道。
    “请问您是要哪种呢?”玄铁道人探出头来问道。
    “重剑,玄铁重剑。”梁斩道。
    “巧了,老汉我虽已经十几年未打过重剑,上个月却新入了一柄,虽说不是新打的,但是做工精巧削铁如泥舞起来虎虎生风,那叫一个精神!虽是有点儿小瑕疵,但总体来讲还是非常不错的……”这老道话匣子一开便合不拢了,如果梁斩没及时让他把货亮出来,估计还得吹下去。
    “总比没有的好。”梁斩打断他的滔滔不绝,“请出来看看。”
    这是江湖上的规矩,但凡看神兵利器,不能说“拿”一类的词,得说“请”。
    江湖人相信神兵利器都是有灵魂的,越是厉害的兵器,越是骄傲,自恃高人一等,要说跟凡器一般“拿出来看看”或“拎出来瞧瞧”,那兵器不乐意了,到了你手上恐与你对着干。
    梁斩这么说,就相当于认定了他手中的是好货,玄铁道人自然是乐不可支。
    只见这老道屁颠屁颠扛出一个琴匣样式的剑匣,打开,上插一柄通体暗色的重剑,做工的确考究,在阳光底下,这剑身似乎有股化不开的血色暗流,翻涌腾越,煞气逼人。
    “果真是好!”梁斩不由得一声赞叹。玄铁道人也面露得意之色。
    梁斩反手一把抽出那剑,旋了个半月握在手中,刚想试两招,却傻了眼——这剑比寻常的剑竟短了一截。
    这是柄从当间就已经断掉的断剑!
    “你他娘的是在逗我呢?”梁斩累了半日,本来看他一下子给出那么高档的货,堪堪有些刮目相看,然而却没想到这老道给他来了这么一手。
    “年轻人,莫要焦躁。”玄铁道人将白胡子一捋,缓缓走到椅子跟前一屁股坐下,“这东西别说是断了一截,就算碎成渣,也是杀人利器。”
    “你知道这把剑的来历么?”老道的眼里忽而闪出矍铄的光。
    “我只觉得,这剑握在手里,有种莫名熟悉的感觉,就像是已经用过很久的……”梁斩看了一眼手中的剑,又放回匣中,“不过它断成这样,再大的来历又怎么样?”
    “噢?你练的是什么剑法?”玄铁道人饶有兴味地瞧着他。
    梁斩已经逐渐意识到,眼前这位老者绝不只是个打铁的猥琐老头儿这么简单。
    说不定面前这个目测至少古稀之年的老人是哪个退隐江湖的用剑高手,至少这柄断剑,绝不是普通人能够持有的。
    虽然不知道这玄铁道人究竟是什么人,但直觉上来说,梁斩反倒对他有些信任——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够入得了柳析的法眼的。
    玄铁道人笑而不语。
    “我乃苍山弟子,自然是练的苍山剑法。”梁斩如实相告。
    “那就对了。”
    “那怎么会对了?”
    “苍山剑法,以技见长,是三山剑门中最快的一种,技法当中多点刺抢攻,而你身材高大魁梧,一身横练筋骨,并不适合苍山剑法;方才我观之,你的握剑方式是先反握剑柄把剑提起,再回正持之,这是常用重剑的习惯,可见你原来使的应该是一柄镔铁重剑,你身子又笨重,还要用这样笨重的剑,怎么会练得好苍山剑法呢?”玄铁道人一番话说得头头是道。
    这番话乍一听是在挑他的刺,令人无名火起,可细想下来,竟不无道理。梁斩也是吓了一跳——自到这铁匠铺来,他并未对玄铁道人提起多少关于自己的事,依柳析的性子,亦不可能与这老道多言,仅凭方才匆匆几眼的观察,便能将自己剖析得如此透彻,这等眼力不可谓不强。
    梁斩的心思虽不如柳析、何斫、花离折三人那样缜密,但与他们三人相处这么些年,到底是学了些脑筋,旋即眉头不皱,计也上心来。
    “老道,你说得倒是一套一套的,该不会是想套我的话,好多卖我些银两吧?”梁斩故作不信模样,与他呛道。
    玄铁道人果然上当,大骂道:“你这不识货的东西!俺老汉看你天资尚可,算个可造之材,因此提点你几句,你这后生竟敢这样说话!”
    “你说的这些个东西,只要是个人就能看出来,有什么了不起?依我看,与苍山脚下那些算卦的瞎子也没啥不一样。”梁斩故作不屑道。
    玄铁道人简直肺都要气炸,指着梁斩鼻子骂道:“老汉我还告诉你,你那破玩意继续用下去,一辈子也别想再有突破!你的根本症结在于剑太重,施展不出剑法的精妙;但若是用一般的剑,对于你来说又太轻,会因为太快而难以控制,反而失了力量。”
    “这说得还算有些道理……”梁斩忍住笑意,微微点头道,“那该怎么办?”
    “有些道理?那简直不要太有道理!”玄铁道人下巴快扬到天上去了,一拍剑匣,机括一转,那柄血一般的断剑又现了出来,“怎么办?用断的重剑!”
    “此话怎讲?”
    “既然重剑太重,轻剑太轻,那断掉一半的重剑,岂不是刚刚好?”玄铁道人兴奋地说道。
    “你这老疯子,有道是‘一寸长,一寸强’,剑都断了,怎么与人交手?”梁斩亦是第一次听说断剑的技法,于是顺势往下驳斥道。
    “这你就不懂了吧?老话说,兵器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不无道理,但是这个‘险’字,并不只意味着危险——你要知道,两个人交战,尤其是你死我活的战斗,死的通常都是不敢冒险的人。”玄铁道人接着说道,“这个‘险’字意味着极大的风险与极大的利益,二者是对等的。”
    “受教了。”梁斩拱手道。
    “这柄剑叫‘殁红’,重剑殁红,原属于三十名剑之一的危采薇,比起未断的剑,断剑更短、更灵活,反而更加能发挥出采薇剑法的特色——快,无边无际的快,舍弃防御而追求极致进攻的快。”玄铁道人抽出剑来,轻轻擦拭剑身,接着深深地叹了口气,“可惜她不信,许多年前,她来找我,让我给他接剑。”
    “简直闻所未闻……我只知道你会打铁锻造兵器,没想到你还有接断剑这一手绝活?”梁斩不可思议地问道。
    玄铁道人嘿嘿一笑,好容易筑起来的正经模样瞬间坍塌,说:“哪有那种技术,从前我自己试着接过很多断剑,前后用过不下七八十种材料,接得四不像,此后就放弃了,也不知道谁传出去的谣言,说我有这一门手艺。”
    说罢,玄铁道人又云淡风轻地补充道:“再者说,殁红材料特殊,这料子少说也有三百年了,是用九天陨铁打造的,即便我有那样的技术,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弄这陨铁,我不过是照着原样给她重打过一柄罢了,打完后做点儿旧,我还特意掂了掂重量……”
    “你给她的是一柄假的剑?!”梁斩大惊,“也就是说,如今江湖上那位所谓第六名剑——危采薇之女危虞,用的是一柄假的殁红?”
    玄铁道人又笑,不置可否,仿佛他并不知道若是那柄假的殁红出了半点差错那女人就要回来取他狗命一样。“只可惜她现在死了,哪怕她察觉出来不对劲,也不可能来找我报仇了。”玄铁道人说到这,眼底竟隐隐有些落寞。
    ——
    梁斩最终还是没要那柄断掉的殁红。
    并不仅仅是因为那血一般的令人不安的底色,还有对名剑的一种敬畏感。他深知自己还没到可以将断剑运用得如臂指使的地步,觉得自己的武功远没有达到能与名剑匹敌的程度。
    最重要的是,梁斩仍然放不下自己原来那柄镔铁大剑。
    也许断剑更好,但他不想要。
    “终有一日,我会把重剑练得比断剑还要好。”梁斩这么说时,玄铁道人满是褶皱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小子,若你肯拜俺老汉为师,说不定我能教你怎么精进你的剑术。”梁斩背起一背囊的剑临走前,玄铁道人对他这么说道。
    “多谢前辈的美意,不过我已有师父,不会再拜第二个师父。”梁斩这么回答道。
    “老汉我倒听说,你那师父好像也快要不久于人世了。”玄铁道人惋惜道。
    “哪怕他老人家真驾鹤西去,也是我师父。”梁斩道,“我梁斩这辈子,只有一个师父。”
    “真是个犟种。”玄铁道人嘴上骂,眉眼里却浑是对这青年人的欣赏。
    回到门中,梁斩向柳析要了新弟子的名册,望着一地排列整齐的新造铁器,将一柄训练用的重剑握在手中。
    这柄剑的剑身已经锈蚀了不少,剑尖也钝去了许多,早已不能再用,躺在后山的万剑冢许多年了。
    梁斩只稍微磨了几下,清洗罢了,便再拿出来用。
    他照着名册,一柄接着一柄,在新剑的镡上刻下新人的名字,这般沉重的铁剑,竟被他用得如同一支听话的笔,雕龙画凤,无不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