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牢之内,一片死气沉沉。
这里曾经关押的都是些穷凶极恶的罪犯,只不过时间一长,再穷凶极恶的人也会被磨去锐气,变成一条死气沉沉的活尸。
七年前,这座监牢中还有约摸六百人;五年前,也还有四百人左右;到了两年前,就只剩了百余人;如今,哪怕算上狱卒,整座监牢也连五十人都不到了。
外界传闻多认为,能令犯人生不如死,想必这座监牢极其牢固——一日十二个时辰都守得密不透风、连一只苍蝇也别想飞出去。事实恰恰相反,它不单止破败,还没什么人看守,牢房内土砖垒起的墙绝对算不上坚固,似乎建造来就是为了给人凿开逃狱用的。
“算了吧……”与他关在同间牢房的老卒幽幽开口道,“凿了大半个月,还不肯消停,跟你说了不知几百遍,即便从这儿出去了,外边还有几百里戈壁,走不出去的。”
他索性弃了手上沾满黄土的筷子,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地上。
他甚至能听到墙外呼啸的风声。
是啊,外边是茫茫戈壁,即便挖出去又能怎样呢?毫无补给,虚弱的身子亦无法支撑他在刺骨寒风中不眠不休地走上数日。
“哟,康麓,有人来探望你了。”狱卒的口气听不出是嘲讽还是欢喜。
毕竟这茫茫戈壁,光是来一趟就要花不少时间,经常是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几个人。
那强有力的脚步顺着黄土砖垒起的阶梯下来,一直到康麓的牢门前,几个狱卒识趣地打开牢门,拖出与康麓同一牢房的老卒,架着出了监牢,只留他们二人。
“你是专程来看我笑话的吗?”康麓躺在地上,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一个多月以来,康麓身上的肥膘去了大半,如今已瘦得根本看不出原来那个肥胖臃肿的身形,只能依稀通过相似的眉眼分辨出此人的的确确是那个康麓。
“我走这么远,到这鸟不生蛋的地方来,就为了看你笑话?”来人反问道。
“难不成你还是来带我出去的?”康麓嗤之以鼻,仍旧头也不抬。
康麓知道来人是谁,只是不知道他为何要到这儿来。
此人名唤齐浮云,和康麓一样,同为七侯之一,封于东都,与齐风算个同宗族的远亲。燕飞翎尚未统一北境时,康麓与他倒还有些交情,一统之后反而鲜少有交集,自白婉清上位以来,他便坚定不移地站在了白婉清一派,久居北都,而康麓一直龟缩南都,不问政事,二人更没什么机会相见叙旧了。
“这你倒是说对了。”齐浮云露出一丝微笑。
康麓翻了个身,睁开眼上下扫了一眼齐浮云——九尺身子,净是穿些大红大绿的衣服,几条兽皮挂在身上,一手三个金环、一手三个银环,玉扳指若干……饶是穿得这般臃肿,也盖不住竹竿子一般的身材,头上还戴一顶极宽大的斗笠,乍看像极了一株花花绿绿的毒菌子。
“我怎么不信呢?”康麓干笑了几声。
“不信?连公主都是我带出北境的,把你捞出来,小菜一碟而已。”齐浮云道。
“什么?”康麓原本腹中饥饿,没了力气才躺下,听了这消息,一骨碌爬将起来,“燕情公主出了北境?”
“早就出去了,你以为我是那种不识大局的草包?”齐浮云把玩着指头上翠绿翠绿的扳指,轻笑了两声,“姓白的自知公主是正统,若是现在杀了,恐人心不稳,可是等到她腹中的孩子降世——她与北境王的孩子,自然也算正统,她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扶持自己的孩子为北境之王,以太后的身份协助幼王亲政,届时,公主性命堪忧。”
“你不是白婉清……”
“老兄,我若真是白婉清的人,今天就不是来救你,而是来弄死你了。”齐浮云笑着扶起康麓,招呼他坐下。
“你既然救得了我,为何现在才来?”康麓问道。
“老兄,姓白的那女人把你投入这戈壁监牢中,是因为她知道你贵为七侯,不能直接杀你,于是将你打入牢狱,让你自生自灭。”齐浮云道,“过了这么些日子,她未必觉得你还活着,而且她最近忙着筹划再次进攻漠关,无暇顾及这些事,我先斩后奏,把你捞出来再说,她不敢、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康麓听罢,点了点头。
“你后悔吗?”齐浮云话锋一转,忽然问道。
“后悔什么?”
“后悔那日在大殿上骂了白婉清,以至于受了这么些日子的牢狱之苦。”
康麓闻言哈哈大笑:“后悔什么?老子骂得爽快!”
齐浮云亦笑。
——
漠城
赵大与军中的弟兄们喝了几碗大酒,又借着几分醉意侃侃而谈:“前阵子可真是不太平,想不到北境蛮夷如此狠毒,说好休战,竟然擅自毁约——那么多兵马,差点给他们不声不响地摸到城根下,好在……”
“嘘——”另一个小卒打断他的话,“老赵,那位如今可还在海捕文书上,这掉脑袋的话,可不能乱说!”
“呸!”赵大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我偏要说,怎么?实话还不让说了?我看是那皇帝小儿自身没多大本事,又嫉贤妒能,把安王殿下给挤走,换了个什么狗屁王洛英,原本是人人有份,结果功劳全叫他一个人领走了!”
“谁说不是呢!殿下和兄弟们把脑袋别在裤腰上,拼死抗敌,结果呢?什么好事全让他王洛英占了!”有人起身附和道,“弄不好江大侠也是给他陷害的,你说江大侠这样一个人、江湖第一名剑,他到处去杀那些排名在自己之下的名剑,图个什么?脑子坏了?”
一时之间,酒桌上群情激愤,纷纷为宋筠、江晚山二人打抱不平。
“我说几位,还在这儿喝酒呢?”人群外,一个浑厚的声音传来。
“哟,头儿,头儿您喝酒?”赵大嘿嘿一笑,端起碗送到来人面前。
来人也不拒绝,接过碗来仰颈一饮而尽,随后一抹嘴边酒渍,咂咂嘴,抬眼望着众人。
“头儿、柳大人、柳老大、头儿……”众人纷纷起立,一人一个称呼地朝柳翊喊道。
众人像一个个做错事的孩子般放下酒碗,尴尬地望着脚面,不敢抬头与他对视。
“算了,现在是休息的时候,本来也不应扰你们饮酒作乐的闲趣。”柳翊开口道。
众人登时松了一口气。
“都喝好了?”柳翊问道。
众人纷纷点头。
“那就随我走吧。”柳翊放下酒钱,替几人对酒肆掌柜道一声“叨扰”,一挥手,几人便拿上佩刀,紧紧跟在柳翊身后。
“我说头儿,什么事这么紧急?让您亲自来找我们兄弟几个……”赵大一溜儿小跑来到柳翊手边,一面笑一面挠着头问道。
“近日渤海一带不太平,连王应王将军也被借调了过去。”柳翊说道。
“头儿,前阵子我还说,你干了这么些日子,仍是个校尉,王将军与你同门,刚来不久就升官成了游击将军,现在看来,还好不是你当这将军,要不然被调走的可是你了。”赵大大笑道。
另一个朗声道:“赵大,你知道什么呀!那王应是金陵人,正宗的琅琊王氏,一等一的世家大族,你以为跟王洛英那个姓王的一样啊?王应那一看就是沾了他老子的光,我们柳老大可是脚踏实地一步步升上来的,哪像他啊!”
“都少给我说这些乱七八糟的。”柳翊面色严肃地说道,“北境蛮子上回进犯漠城,过了这么些日子,朝廷不支援补充兵力、加强防守也就罢了,反而把王将军调走,连王洛英那草包也被召回了锦京,如今正是群龙无首之际……”
“头儿,你的意思是,北境蛮子这会儿又有动作?”赵大紧皱着眉问。
“不错。”柳翊道,“依斥候所言,北境南都近来货运马匹不断,不知运的什么东西。”
柳翊说罢又补充道:“首先,无论是什么,这样大的货物量,那成本普通商人根本负担不起;其次,货运方向是从各地运往南都,南都贫瘠,财力不足,没有能力支撑这样大宗的贸易;据我推断,十有八九是储备在南都的粮草。”
“粮草?!”赵大惊呼道。
“对,如果真如我推断的那样,南都屯的粮草可不少,足以供给一支十万有余的大军。”柳翊言语冷静,却字字令人震惊。
“那我们是不是该寻求支援?”赵大道。
“我已派出数十人,向朝中寻求援兵,可你知道我得来的是什么答复吗?”柳翊冷笑道。
“什么?”
“他们让我撤退。”
赵大几乎惊掉了下巴:“撤退?!那城中百姓怎么办?漠城过了就是清河关,清河城又怎么办、锦京又怎么办?”
没有人能回答。
柳翊也吃不准朝廷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自己不能退,哪怕是抗命,也绝不能退。
柳翊轻摇了摇头:“看这态势,北境没几天就要攻过来了,你们要是想走的话,我也不拦着。”
“柳老大,你别把我赵大瞧扁了!”赵大拦在柳翊身前,抱拳道,“能在你柳翊手底下做事,是我赵大的荣幸,你问问兄弟们,有一个怕死的吗!”
“是啊,柳老大,即便其他人都跑光了,咱们几个绝不会跑!”
柳翊无言以对,唯有抱拳道:“我柳翊,多谢各位兄弟了。”
——
柳翊正手捧兵书,在沙盘中排兵布阵,聚精会神地研究战术,忽听得城楼之上赵大的喊声,于是登城察看。
“头儿你看,那是什么!”赵大指着远处一阵扬尘高喊。
北境铁骑,竟有如此之快?
柳翊心里一紧,搓了搓手,往手心呵了口热气,忙向赵大所指方位望去,只见烟尘飞扬,烟尘前是几匹马,最前头是一匹北境特有的快马“黄沙飞云”,马背后驮着个男人,骑马的是个年轻姑娘。
“警戒!先不要放箭!”柳翊抬起左手,高声道。
那年轻姑娘仗着马的优势,狠抽黄沙飞云几鞭子,与身后的四匹马陡然拉开一大段距离,须臾已至城墙根下。
“城下何人?”柳翊高声问道。
“苍山弟子,顾曼笙!”那年轻姑娘亦高声作答。
“如何证明?”柳翊追问。
“现下虽无法证明,不过我与苍山李清幽熟识,阁下若是不信,可以将我暂扣在此地,知会李少侠一声,他自会来替我证明!”年轻姑娘语气中透露着丝丝焦急。
“马背上那昏迷不醒的是何人?”
“他……”她心知江晚山被通缉一事,一时犹豫不决,脱口而出,“此人乃是我夫君,我夫妻二人无故遭北境追杀,夫君奋起抵抗,身受重伤,眼下已走投无路,望大人明察,救我夫妻于水火!”
言语间,杀手人马已至。
柳翊顾不得提枪,掣出腰间佩剑便飞身而下,与那四人战在一处。
交手间,柳翊觉出这四人并非北境铁骑,而是杀手——枪乃百兵之王,北境铁骑亦不能免俗,战场之上多用枪,短兵相接也多用刀,而这几个身着黑衫的人却用剑,而且是极轻极薄的软剑,这种剑正面交战很少能占得便宜,刺杀却是一把好手。
许久不使剑,起先有些生疏,身上挂了几处彩,所学过的剑法一一涌上脑海后,才逐渐找回些感觉,霎时剑风狂舞,须臾便将其中两个明显实力不济的家伙斩于剑下。
余下的两个更不是柳翊的对手,不过十招便败下阵来,柳翊手起剑落抹了一个的颈子,那余下一个还欲往少女方向攻去,柳翊抬手一招“仙人噱风”削过其脖颈,登时瘫软在地。
“你也是苍山弟子?”少女惊讶道。
“漠城守城校尉,柳翊。”柳翊拱手,见她一副困惑模样,便补充道,“不过既是苍山同门,你或许对我幼时那条贱名更熟悉?”
“愿闻其详。”少女还以礼数道。
“苍山,柳三。”柳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