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析低声对李清幽道:“看来我是免不了要在此处耽搁一会儿了,你先回去面见师父,我随后就到。”
“你身上的伤还没痊愈,万事小心。”李清幽叮嘱道。
柳析颔首,目送李清幽驾马离开。
待李清幽走远,柳析转而对唐青蓝说道:“以我对玄铁道人的了解,他不会做这种事,看在我的份上,容他先解释一番。”
没想到这下玄铁道人反倒不乐意了,两手叉腰道:“我解释什么?你这小娃娃,好生不讲理!我倒还想让你解释解释——老汉我究竟哪里得罪你了,竟然出手这样狠毒?”
“老东西,你可还认得我是谁!”唐青蓝怒骂道。
“我管你是谁!你就是皇帝老子,也不能随便出手伤人!”玄铁道人呛声道。
“你不认得他?”柳析很快发现了问题所在,“此话当真?”
“娘的,老汉我难得起个大早,炉子还没烧热呢,就听见外头有人说话,手忙脚乱地出来迎客,谁知当头就是一梭子梅花镖!”玄铁道人气呼呼地抱怨道。
说罢,玄铁道人上下打量了唐青蓝一番,摇头道:“人我是不认得,不过你看——这小子瘦得跟猴一样,掷出的暗器竟然如此有力,还真算是个可造之材。”
柳析见唐青蓝脸色愈发难看,忙将他身份告知道:“这位是蜀中唐门的少主,唐青蓝。”
“难怪、难怪……”玄铁道人眯起眼睛、捋着胡子,微微笑道。
“唐门门主唐青山,也就是他的父亲,三年前死于非命,他动用了许多关系、许多人追查了三年才查到……”
话音未落,玄铁道人就抢先说道:“原来如此,少主啊,你的心情老汉我能够理解,可是犯不上见人就打吧?”
“老东西,你还敢装蒜!”唐青蓝大怒,袖中暗器落在掌心,柳析一时还看不大清楚是什么。
“住手!”柳析喝止道,“唐少主,我想这其中一定有误会,你是聪明人,我劝你好好想一想,不要做令自己后悔的事。”
唐青蓝闻言,思索片刻,逐渐冷静下来。
的确,这事情有些太奇怪了。
唐青蓝想到父亲曾说过,玄铁道人与其年纪相仿,那么到今天也不过五十多岁而已,可眼前这个玄铁道人却须发尽白,看上去至少有七十多岁;其次,眼前这玄铁道人的武功虽高,但剑法却与之前所见过的“玄铁道人”大相径庭,几乎是两个不同的流派了。
最重要的是,这个玄铁道人,性格跳脱,并且似乎完全不认得自己,这与记忆中的那个玄铁道人简直完全不同。
难道是消息有误?
唐青蓝从未怀疑过手底下的人传来的消息,再加上唐门中自己这一代大多又是亲缘关系极近的兄弟姊妹,几乎不存在故意传递假消息戕害自家兄弟的可能。
可是那伤口……又的的确确与方才玄铁道人展示出的那柄断剑相吻合。
“唐少主,你好好想想,确认无误再出手也不迟。”柳析道。
柳析稳住唐青蓝,把玄铁道人拉到一边,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与他说了,随后问道:“这事你真没做过?”
“天地良心呐!我根本都不认得唐青山,甚至都不清楚唐门在哪处,上哪去杀他?”玄铁道人急得就差立地起誓了,“你说这断剑,这也不是我的……唉!也活该俺老汉遭罪,当初昧下了这把该死的断剑……真是贪心害死人、害死人呐!”
“等等!”柳析忽然制住玄铁道人的连声抱怨,转向唐青蓝,“这个玄铁道人的剑法,与你当初见过的那个玄铁道人,是不是有所不同?”
“不是有所不同,是几乎完全不同。”唐青蓝如实相告。
“那就对了。”柳析扯过玄铁道人的剑匣,抽出断剑殁红,扔给唐青蓝。
“唐少主,如你所言,既然那位玄铁道人经常来找老门主闭门切磋,那么想来你也看了那位玄铁道人的剑法多年,多少应该能记住一些吧?”柳析问道。
唐青蓝点点头:“你要看吗?”
柳析抬手示意他到空旷处。
“请。”
——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不会错的。
柳析看着唐青蓝的一招一式,逐渐与脑海中的那个身影相合。
是危虞的采薇剑法。
确切来说,是危采薇的采薇剑法。
玄铁道人自然认得采薇剑法,他此时也明白过来,那究竟是谁的手笔。
“是危采薇——桃花花神、三十名剑中的殁红剑主,危采薇。”柳析对唐青蓝说道。
唐青蓝停下手中动作,面上竟浮现出疑惑的神色。
“危采薇……可我根本不认得她啊。”唐青蓝疑惑道。
“你不认得她,不代表她不认得你。”柳析把断剑殁红收回,交还与玄铁道人。
“你说过,在你记忆中的玄铁道人,很会隐藏自己,来时总是戴着面罩,不以真面目示人?”柳析问道。
“是这样没错,可我还是见过他真面目的——的确和这位玄铁道人眉眼相似。”唐青蓝朝玄铁道人望去。
玄铁道人摇摇头,“花神会的十二花神皆精通医、毒、易容之术,危采薇会易容不足为奇。”
“如果是易容术,那么那假道人的样貌没有大变化就说得通了——因为危采薇只见过多年前的玄铁道人,自然不可能易容成玄铁道人如今的模样。”柳析沉吟道,“问题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难道她花十几年时间,只为了将杀唐青山的罪名嫁祸于玄铁道人么?”
“就算她知道老汉我将她的殁红换走了,以她的性子,一剑杀了我,再夺回去反而简单,何必要这样大费周章?”玄铁道人挠了挠头,“想不通、想不通!”
柳析本想再向唐青蓝发问,想着还需问得更详细些,不料将目光投向唐青蓝时,却见得他瞳仁一时急剧收缩,神情也不大自然。
“唐青蓝,你对我隐瞒了些什么?”柳析面无表情地试探道。
唐青蓝显然被柳析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吓了一跳,却仍是故作镇定,摇头道:“我该说的都已说出来了,没有任何隐瞒。”
“既然是一场误会,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实在对不起。”唐青蓝向玄铁道人深揖道,“老前辈,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玄铁道人大笑,拍着唐青蓝的肩膀道:“哈哈哈……无妨无妨,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改日你若路过此地,能带上几两好酒来看看俺老汉,那就最好不过了!”
柳析此时飞速思考着,一个想法紧接着一个想法在脑海中冒出,旋即又被否决,如此频繁往复,竟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
“危采薇,曾与令尊唐青山有过一段孽缘,我说得对吗,唐少主?”柳析冷笑道,“危采薇对唐青山一片痴心,甚至不求一个名分,只为了陪在他身边,可令尊却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杀掉她——名义上借切磋之由偷情,实则是为寻求破殁红绝技‘惘断肠’的方法,杀死这个甩不掉的狗皮膏药……”
“别说了、别说了!我求你……别说了……”唐青蓝呼吸愈发急促,脸色亦愈发难看。
“世人皆知桃花花神为情所伤,却始终不知那负心之人的身份——至死,她都在为唐青山保守着秘密,保全唐青山的名声!”柳析看他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心知自己猜对了,言辞愈发尖锐。
玄铁道人一时没明白过来,问道:“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的确隐瞒了……我一直觉得,那个所谓的‘玄铁道人’与父亲过分亲近了,甚至还怀疑过父亲有断袖之癖,所以在父亲死后,我第一个就想到了他……”唐青蓝瘦削的脸庞扭曲成一团,不知是笑是哭,“如果他是危采薇,那就说得通了。”
“这样不是很好么?危采薇已死,你也不必再执着于复仇。”
“柳析,你别再讽刺我了。”
“我没有讽刺你。”
唐青蓝抬眼望向柳析,发现她眼中的怒意已消却,取而代之的是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平静得近乎冷淡。
那种可怕的、几乎能绵延一生的仇恨,已经随着唐青山和危采薇的死一并结束了。
——
第三天
一个眉目清秀的男子,静坐于风醉楼天字第一号三日,面前只一案、一笔、一竹简,竟滴水粒米未进,对着竹简冥思苦想了三天。
风醉楼整整三天没有开张。
许多老客怨声载道,然而吕银也没有办法——那男人给得实在是太多了。
“是拆字法——将所要传达的字的笔画拆开,每一画用一个字代替,在字的前后补上数字,表示这个字的第几画。”韩景宣喝下了三天以来第一口水,清凉的水珠顺着他下颚流至脖颈,漫开晕染在中衣里。
“哦?”女人饶有兴味地抿一口桂酒,“说下去。”
“比如‘一生’,即‘生’字的第一画,‘一二生’即‘生’的一二画;‘生一’,就是‘生’的最后一画,也就是横;‘生止’就是这一个字已拼凑完整。”韩景宣说道,“这竹简上真正要说的是——‘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女人不解道。
韩景宣心中一紧。
他突然明白了这是指什么。
尽管只有一瞬间的无措,还是被这女人敏锐地捕捉到。
她笑了。
起先只是小声笑。
就这么半忍不忍地笑了一阵,终于大笑起来。
“我会回来。”韩景宣拾了竹简,只留下这一句话,匆匆出走。
女人悄摸声跟上他的步伐。
——
驿站
“韩公子,去哪里呀?”女子牵住韩景宣的衣袖贱兮兮地问道。
韩景宣将竹简揣在怀里,从袖中拈出一封信,又搜出些碎银交与驿卒,开口道:“苍山,李清幽。”
那驿卒把韩景宣的话重复一遍,听罢无误,便应下了韩景宣这桩差事,出门解了马桩上缚的缰绳,跨上马背,腕子抖转几轮,驾马而去。
“你有名字么?”韩景宣没有答她的话,而反问道。
“像我这样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悄无声息地代替,知不知道名字,又有什么两样?”女人趴在韩景宣肩头,“不过呢,看在你是韩景宣的份上,我就告诉你吧。”
“这是什么理由?”韩景宣看了看她面纱下的脸,当然,并不能看得很清楚。
越是看不清楚,才越会让人觉得美。
“你知不知道江湖上那些人还给你取了另一个绰号?”女人笑道。
“哦?”韩景宣作出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
“他们叫你‘什么都知道的韩景宣’。”女人说罢,自己倒先笑起来。
“这是什么绰号。”韩景宣哑然失笑,“怎么会有人什么都知道呢?”
“有的,”女人尖利的目光扎在韩景宣眼中,犹如一柄利剑,“有的——我就觉得你真的什么都知道。”
韩景宣有意避开她的目光。
“也许吧。”韩景宣说道。
“你还问我原来的名字吗?”女人扯下面纱,随手赏给一个看直了眼的驿卒。
韩景宣摇了摇头。
虽然已有耳闻,但他仍被她面纱之下的容颜惊得心尖一颤。
“你哪来的回哪去不行吗?回家去,别再跟着我。”韩景宣故作冷淡道。
“那怎么行?”她娇声娇气地驳斥道,“我从鸳鸯楼被你赎出来,难道要再回那里去?”
“我是说你原本的家,你没有家吗?”韩景宣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原本有的,如今是没有了。”她云淡风轻地说道,“我爹娘都死在海寇手里,我被黎秋凉骗了卖到鸳鸯楼。”
“你想去哪里?你就没有想去的地方吗?”她重新展露笑颜,不知疲倦地问道,“无论哪里,我都可以陪你去哟。”
“渤海郡。”韩景宣无奈地说,“不过在出发之前,我还有件事要做。”
谁能想到,曾名动天下的梅花花神,甘愿为了一个人,死守一座孤城,委身于这爿小铺中。
世事总是无常。
好在韩景宣是个守常的人——他果然来了。
老妪沉默着将笛子交与他。
修复后的竹笛光洁如新,全然看不出裂痕,任谁看了也不得不感叹一句技艺高超。
“完美无缺。”韩景宣一声赞叹。
老妪将满头华发捋了捋,脚步回移:“你该走了。”
“是啊,我该走了。”韩景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