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来邙山千里雪。
皑皑雪龙横贯大地之上,寸寸嶙峋凛冽如剑芒。在大汉帝都雒阳城的北方形成一道天然屏障,巍峨险峻。
千里邙山无山路,有的只是风雪和齐人高的蓬草。在这漫天风雪之中,有五六点形影在雪龙身上晃动,如不是白昼,更加难以察觉。
“保护好爹!”
龚文健的声音从前面悠悠传来,龚都一手推着车,一手把木杖插入雪中,他整张脸都被风雪覆盖,眉毛发丝都结成了厚厚的冰棱。
邙山的风雪比兄弟俩想的更加可怕,白昼上山,仍然被这风雪卷动,全凭把木杖插入积雪之中稳定身形,即使是沿着山脊的边缘行进,雪也已漫膝,仍是摇晃身形,几度便险险被吹落山谷之内。一路行来,看不见太阳,算不清时辰,兄弟两人和三个随从扶着一辆板车艰难前行,几乎失道。班车上堆着厚厚的衣物被褥等物,一张苍老的脸露在外面,脸上同样结了厚厚的冰霜。
“咔!”
车轮卡入山岩缝隙,积雪太厚,根本看不清下面情况,龚都把木杖插在板车边上,卡住板车,招呼两个随从:“数到三,推上去!”
“先别动!”
龚文健高大的身影从远处掠了回来,一指众人身后:“有人来了。”
龚都回身望去,脸色登时一变——只见在数十丈外,一行铁甲骑兵正在风雪中往这个方向过来,虽然速度缓慢,却比他们这一路行来要快了许多。
“是帝都的骑兵。”龚都看出来关窍,一行骑兵皆是身披重甲,坐下的战马比寻常马匹高出半个身型,在如此风雪中竟然能安稳前行,阵型都难动分毫,这样的装备和气力,根本不是寻常的官府骑兵。
龚文健抬手示意众人不要多话,沉声道:“不要多说话,我们送爹来看病,不要和官府牵连上。尤其是……”他眯着眼睛,一字一句:“帝都的人。”
骑兵队渐行渐近,数十丈转眼而至,也不知是巨大的马蹄声震动,还是积雪堆积太多,一波低低的雪浪扑过来,插在雪中的木杖发出一声清脆的“咔”,瞬间一折两段,整座板车登时发出痛苦的“吱呀”声,左侧车轮倏然抬起,登时失控!
龚文健手急眼快,一手按住高高抬起的车轮,只听“砰”地一声,整个车轮竟被生生掰了下来!
车上的老人滑向一边,两名随从身后不远便是悬崖,不敢后退,竟然同时伸手去接,冷不防板车高高翻起,对着老人和两人当头盖下!
“让开!”
一声怒喝,让伸手的龚都生生慢了一分,双腿本就陷入雪中,这一慢更是只能拉住盖着的衣物,这一拉便让老人滑出更远。
一道黑影从两名随从头上闪过,一柄大槊从天而降,直入地底撑住了掩盖而来板车。一只强有力的臂膀拦腰抱住老人,然后便是一只拳头生生砸在板车上,巨大的力量将整座板车生生震起,重新落回地面,紧跟着砰地一声,另一边的车轮四分五裂。龚文健和龚都同时动作,将木板按在雪地上。
眼前是一个一身黑色战甲的卫士,身高比龚文健足足高出半个头,虎背熊腰,很显然是久经训练的兵卒。
这士卒也不言语,将老人放回板上,抖了抖老人身上的冰雪,摇了摇头,随手拔起大槊转身走了回去。
龚文健低声一句“多谢”,眼角余光到处,才发现一行骑兵不知何时已经停下,结成了一座方阵,每一匹战马都是筋肉盘结,十分雄壮,鼻孔喷出道道白气,一眼望去,足足有三四十匹全黑的战马。在这风雪中,一众骑士竟是连头颅也不肯低下去分毫。
那名士卒径直走入方阵中,在阵中竟然还有一辆四丈方圆的巨大马车,由六匹黑色骏马拉扯。士卒走到车窗边,双手作揖:“议郎,是个老人,病得不轻,另外五个人都有武技,为头的两个很敏锐。”
“嗯……”
慵懒的声音从车里传出来:“他们……车坏了?”
“是。”
“让他们上车罢。”
那士卒迟疑了一下,仍然微微弯腰躬身:“诺。”
片刻之后,龚文健与龚都和他们的父亲便已出现在马车之内。
六个火盆两边摆开,甚是暖和,与车外风雪世界截然不同。正中有一塌坐席,放着一案小几,坐着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头戴进贤冠,一身深紫华服,肩上披着一系紫狐裘,四处亦无旁人。龚文健一眼望去,便低下了头,跪坐在父亲身边拱手行礼:“多谢上官搭救草民,草民诚惶诚恐。”
“嗯。”
塌上的人一脸清秀,下巴上有几根青色胡针,正倒在榻上,一手握拳托着太阳穴,一双有神目光直视身前三人。
良久以后,这人坐了起来,发出一声轻笑:
“有意思。”
“什么时候,太平道的人也敢来药神谷了?”
“太平道”三字出口,只见龚文健和龚都同时身躯一震,低着头辩解道:“草民不信太平道。”
“虚伪。”
那人笑了笑:“大汉议郎面前,也敢信口胡说么?”
二十岁的大汉议郎,龚文健和龚都同时想到了一个人,大汉皇族的后起之秀,幽州刺史刘虞的长子,大汉最年轻的议郎——刘和。
“快到冬至,不呆在家里好好过年,跑到这大雪深山里做什么?”
“你父亲身上的衣服,虽然有几件粗麻布,但那中间夹着的那件带血的锦袍我想来不会看走眼,也不知哪家贵人被你们劫了。”
“也不知道你们杀了几个人,才能堆起这厚厚的‘被褥’罢?”
“更何况,在帝都铁骑面前还能如此冷静,怎么看也不像是寻常百姓。再加上这一身警惕,除了太平道的人,本公子着实想不出来还有谁了。”
龚文健和龚都瞬间惊出一身冷汗,跪伏在父亲身躯的两边,浑身已经止不住地冷颤起来。
“草民不敢!这些衣物都是草民……捡……捡来的!”龚文健双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草民只是想治好父亲的病!”
刘和扫了一眼他,淡淡道:“便是装作慌张,也不像样。似你这般,我在朝堂上内宫里,见得太多了。”
刘和的慧眼自然看透了两人,雪日入邙山,怕不是只为了治病。张角的太平道……何其庞大,其中的算计与预谋,谁又知道呢?
他看着那老人,面色已被冻得发紫,仍然一动不动,显然病情已深。再看着兄弟两人,笑了笑:“太平道什么时候也成了打家劫舍的货色了?莫不是张角他……终究忍不住了?”
刘和名气远播,贤德的名声让他成为大汉最年轻议郎,看他这副模样,似是不在乎兄弟俩杀人夺衣的事情,既不会杀人,也不会责备,岂会为难区区两个太平道的信徒?
年纪轻的龚都登时叫了出来:“我们不敢造反!”
下一瞬间,他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心乱如麻,身旁的龚文健面色一变,伏在地上的双手,瞬间便紧握成拳,他有武技在身,此时刘和手中无兵器,卫士均在车外,一旦刘和有半分不对,立刻擒下刘和作为人质,以求脱身。
只不过,刘和的气度远超二人想象,自报家门这等事在他眼里丝毫没有意义。
“太平道谋反,迟早的事。”刘和懒懒散散,便是懒得看二人了,自顾自地道:“我只是奇怪,太平道的人看病,什么时候需要药神谷出手了?大贤良师以符水治病,不是治好了半个天下的人么?看你们的身手,在太平道里想来身份也不会太低罢?”
刘和一字一字说来,似是云淡风轻,却在两人心里激起滔天巨浪。仅凭寥寥几眼,便把事情说出了个八九不离十。大贤良师便是当今天下道学第一人张角,在这儒学独尊三百余年的大汉天下里,靠着符水治病,生生创建了一个太平道,信大贤良师者能愈百病,在短短十六年的时间里便遍及大汉十三州,有信徒三百万。也正因为如此,在朝堂江湖里已有不少有识之士瞧出来,太平道有谋逆造反的巨大能量。如不是这份危机,官府中人与太平道教众也不必如此相互敌视。
龚文健一言不发,双眼已经眯起,一身骨骼筋肉已然蓄力。倒是旁边龚都,此刻愈发紧张,额头顶着地板,周身颤抖,低声说道:“上官……上官说什么,草民……草民听不懂啊。”
刘和看了他一眼,似是嘲讽他演技拙劣,摇了摇头:“和你计较,当真无趣。”
“罢了,看张角也没机会替你父亲治病,除了药神谷,你也无其他去处。”
龚文健眉头一松:刘和竟然明知太平道要谋反,还要和自己两个太平道的信徒同车!难道这大汉议郎身上,还有神秘莫测的武功?
药神谷,天下最神秘的所在,传闻其中有绝美医仙,能医治天下一切病症,甚至有返老还童之能。
“药神谷……”
刘和心思本不在三人身上,区区太平道的几个信徒,根本不在他眼内。他只是斜靠在榻上,闭着眼睛自言自语:
“一别多年,你又变了多少?”
前行的马车骤然停止,车窗外再度传来了那名士卒的声音:
“禀告议郎,大雪封路,已失道。”
刘和张开眼睛,自言自语了一句:“才上山四五个时辰便已经失道了么?”
下意识地,他看了一眼身边的一座木匣,随口答道:“四处检索,看看有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细细探查。”
窗外的士卒一声“诺”后,便听到外面传来声音:“全军下马,四处检索!”
龚文健微微抬眼,看不见刘和的表情,只能看见他的一只手在抚摸着身边的木匣。那木匣约长四尺,通体光滑,能映照火盆火光,乃是上好的楠木。能让刘和如此在意,那木匣中的东西必是极其重要。
他这一路思考了一路,刘和是大汉最年轻的议郎,他的身份背景都让他与众不同,他的父亲刘虞是十三州刺史之一,晋升速度之快在皇族中都极其罕见,顺带着刘和也倍受瞩目,十八岁举贤良方正,十九岁入朝官拜议郎,二十岁便是朝中最有可能升入诸卿府的年轻人之一——但是,他来药神谷做什么?
邙山山脉在帝都雒阳之北,相距不足百里,但是这大雪封山,他又何必来?难道他有顽疾?此时需要在帝都精兵的护送下来求医?
龚文健没有多想,因为他根本想不明白。
片刻之后,又传来了那士卒的声音:
“回禀议郎,没有任何发现。”
“嗯?”
刘和的眉头轻轻皱起,一改慵懒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