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这话太难听，万锦飞声音太大，半空荡的早餐店里，几乎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坐着吃饭的，站在柜台后的，收银的和客人们，个个好奇。
陆景明的脸皮腾一下烧了起来，无论经历多少次，他都很难在当众揭丑中不觉难堪。
他咬了咬牙，忍过了最火烧火燎的开头几秒，等情绪稍复。
“伯父，我是多管闲事，但您如果愿意冒险再让老婆流产一次，那就当我今天没来过。”
万锦飞噎了一秒，恼羞成怒：“你胡扯什么！我哪里有问题？我怎么可能有问题？男人五六十岁有孩子的多了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说到自己，他到底顾忌，声音小了八度，只是不服气瞪着。
陆景明点头：“没关系最好，万姿说过，如果再来一次，你会打击更大的，而赵姨也会扛不住。”
万锦飞迟疑了一下，想到万姿，到嘴的脏话，到底还是咽了下去。
他和女儿的关系再不好，也是父女，他打心眼里不想闹僵，不然也不会在产权比例上让步，如果这辈子真的拼子无望，他还指望万姿给他养老送终呢。
要不是看在女儿的份上，他连一眼都不想看到陆景明，这个穷小子！
陆景明再接再厉：“至于赵思怡，你放心，只要你们去好好检查，好好备孕，赵思怡肯定能想通的，她昨晚也说了，她对你完全没意见，只是担心她妈的身体。”
这个马屁顺利拍到了万锦飞的马屁股上，他也自认为自己和继女的关系很好。
万锦飞那口气顺了下去，他拿起桌子上那张白纸看了看。
要检查的项目还挺多，费用不低，他皱了皱眉，陆景明立即说：“这个医院会给你减免费用，他们是我们公司的客户，关系很不错，减免后就没多少了。”
万锦飞彻底没话说了，他看了陆景明一眼，有些感叹他的大变样。
十年前，陆景明和万姿“早恋”时，他曾见过陆景明一眼，那就是个青涩少年，毛头小子。
想不到十年后，他已经那么会察言观色，游刃有余了。
突然想到十年前，万锦飞恍惚之间唏嘘了一下。
“你和万姿会结婚吗？她已经27岁了。”
02
话题跳得陆景明猝不及防，他几乎是瞬间狼狈，然后沉默了下来。
怎么会不想结婚呢？可是，拿什么去结？说是婚前欠款不关婚后的事，可如果出现债务纠纷，那些债主可不会管你婚前还是婚后呢。
陆景明不想让万姿背负太多不该她背负的东西。
万锦飞盯着他看了几秒，冷笑：“你要是没能力给她幸福，就别耽误她了，我这边还有一大把好男人能推荐呢，何苦在你身上吊死。”
陆景明慢慢抬起头，这是他极少没有表情的时候，却比发火或者生气更让人不安。
万锦飞色厉内荏，回瞪回去，两人谁都不肯让。
没表情只持续了一瞬间，陆景明马上就重新笑了起来：“伯父，我会仔细考虑的，我还需要一点时间。”
万锦飞移开眼睛，吁了吁，没再追着不放。
这小子不仅是大变样了，而且还有点可怕了，自己还是少惹为妙。
他拿起那张纸起身就走了，没给一个具体的答复。
陆景明坐在凳子上，停了一会儿后，拨通了万姿的电话，那边女朋友刚醒来，正朦朦胧胧呢。
把事情简单说了一下后，万姿愣了一会：“啊，那他会不会去？他真的会和赵姨去检查吗？”
“应该会去，”陆景明站起来，“我要那边把价格写上去，原价好几千的检查给他减免到几百，他那么看重钱，应该会去的。”
他往外走，耳机里是万姿大笑的声音。
“那行，那我和赵思怡说说，让她今天上完课就回去吧，别总待在我这里了。”
不断有新电话进来，陆景明草草结束，驱车离开。
旁边的外卖窗口旁，万锦飞举着电话也在哄赵依琳：“去吧，就一起去吧，省不少钱呢……你等会儿，我请个假回家陪你，你要不要吃炸糕，哎，这家的炸糕可好吃了。”
他的雨伞倾斜，屋檐下的雨珠子飞溅而下，噼里啪啦。
03
挂了电话的万姿，在床上又赖了一会儿后才起床，开门看到了赵思怡。
对面自己的房里，赵思怡站在角落一张画像前发呆。
那是陆景明的画像，画的是他在做饭的样子，只有简单几笔，却很传神，画纸上的陆景明，眉眼含笑，是肉眼可见的幸福模样。
“你怎么还没走？都……八点半了。”万姿奇怪。
她下楼去卫生间洗漱，赵思怡喊了她一声，跟在了后面。
“我请了早自习的假，正准备走了。”赵思怡有些蔫蔫的，脸有些红。
万姿看了她一眼，觉得这个后妹妹有些可怜，听她昨晚说的那些话，应该也没享受到多少母爱，从小就是留守儿童。
她简单说了一下陆景明刚才去找贝万锦飞的事，说事情已经解决了。
“医生会给建议，什么时候怀孕，是否适合怀孕，都会有定论，这些你就不用担心了，他们不听你我的，生育专家的话，应该还是能听进去的。”
赵思怡嗯了一声，看着万姿许久，小小声说了句：“万姿姐，我很羡慕你，如果我也能有你现在这样独立，那该多好啊。”
她指了指楼上楼下，向往之情溢于言表。
谁不想过好日子，她以前跟着姥姥姥爷在小县城的城郊，几乎没人顾着她，也没人替她着想过，姥姥姥爷能保证的，就是她能长大，吃饱穿暖就好。
直到来到北京，才知道原来人和人真的不一样，她想都不敢想的生活，是人家每天都身在其中的。
“会有的，你才18岁呢。”万姿笑了起来，伸手弹了弹赵思怡的额头，感觉有些不对，“你是不是有些烧？怎么那么热呢？”
赵思怡还傻傻笑，说了句不知道。
一量体温，果然，38度，万姿找药给她吃，问她能不能坚持去上课？
“能，”赵思怡很乖巧地点头，“但是我今天不想回去，万姿姐，你让我在你这儿再待一个晚上吧。”
万姿提包换鞋：“行，今天我早点回家，我们晚上去外面吃，我现在送你去学校，快，别磨蹭了。”
04
盛行的楼下有块绿地，和隔壁大楼共用的，今天因为下雨，人少。
中午，陆景明和客户一起在隔壁大楼吃了个商务便餐，吃完后已经过了午休二十分钟的时间，他穿过绿地慢慢往盛行去，干脆来了个雨中散步。
他挺喜欢北京冬天的雨，冷，但让人清醒。
可惜，北京的冬天基本无雨，旱得堪比沙漠。
绿地上有山石花草，做得挺像样子，这里平日午休人很多，也有很多小情侣在这拼饭吃，你一口我一口，甜甜蜜蜜的。
陆景明走在微雨里，感觉挺舒服，耳根清净。
他刚伸了个懒腰，后腰就被人抵住了，是个尖锐的物体：“别动！”
有人在身后哑着嗓子喊了句，陆景明登时愣了下，打劫？
“我没钱，现在谁还带钱包啊。”他立即说，说了一句后，他的胳膊肘往后怼了怼。
背后那人被他捅得后退了一步，哈哈大笑起来，这下声音没控制，是许欢宴。
“真没劲，这么快就被发现了。”他收回手指头，像模像样还吹了吹。
“你也不说说你那港普，要打劫，先练练口音吧。”陆景明也笑，转回头咦了一声。
“怎么？”许欢宴问。
陆景明抬手指了指他的脖子，上面一个清晰的牙齿印，笑。
许欢宴秒懂，捂着脖子两秒又放下，给了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两人都笑着往大楼里面走，许欢宴一脸眉飞色舞，吃饱餍足的模样。
“我帮了你家万姿一把，还不谢谢我，”许欢宴笑嘻嘻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我今天上午去找了季齐，问他要了个新合同，给‘万燃’的。”
“什么新合同？”陆景明好奇问。
雨丝被风吹得偏了偏，绕在他们头顶像一层轻雾一样，久久不散。
05
才一个晚上，万姿就觉得何泽慧有了些不一样。
具体的她说不清，就像如今这样，好像女王巡驾一样，气场陡升。
一上午没看到人，下午快下班才来，一来就开会，一开会就提出了一个建议，吓了人一跳。
何泽慧的眼神飞得像扑棱着的蛾，到处扑闪着，喜气压不住。
“我今天上午去了一趟‘秒点’公司，和他们的季总聊了聊，季总也答应了，合同会随后跟上。”何泽慧一言惊人。
万姿抬起眼睫毛，仔细往下听。
说起来其实很简单，就是今天上午何泽慧主动去了一趟季齐的公司，在互相拜访的过程中，交流摩擦出了火花，拿到了一些新订单。
“秒点”主打各大戏剧节，一个戏剧节的服装，“万燃”不可能全包下来，除了需要设计的服装外，还有很多随大流的通用款式。
那些衣服，季齐都有自己的代加工厂，不用他人。
可这次的北山艺术节里，季齐的代加工厂出了些问题，那边要找新厂。
何泽慧今早和许欢宴正好在“秒点”听闻了此消息，在许欢宴的推波助澜下，订单被何泽慧一手给揽了过来。
她当然不会提到许欢宴，开会的话里行间，全是她自己的功劳，和别人无关。
“这次季总答应给我们订单，所以即使是通用款式，我也想要做得更好些，重新设计，万总这边什么时候能给我设计图呢？三天够吗？”
万姿还没表态呢，何泽慧就吩咐财务部做个预算出来，又说已经在回来的路上和姚浩然知会过了，他很赞同，并且很高兴。
何泽慧的手，终于如愿以偿伸进了业务那一块，而且理由完全正当，姿势还很漂亮。
她的兴奋完全掩盖不住，像打了鸡血一样。
万姿喝了口水，想了想，说：“这次的戏剧节群像戏服有六套，具像戏服有六套，还没有全部做完，现在我们手上还有春装的最后定稿，三天不行。”
何泽慧明明知道他们的工作已经满负荷，这个时间要求，是强人所难。
06
何泽慧爽快得不得了，这回一点都没有为难万姿：“没事，你做不了我也能理解，我们成立一个新的设计组吧，我来管。”
在场鸦雀无声，万姿停了停。
何泽慧笑眯眯地：“我暂时来管一下，等这批订单过去，上正轨了，我们以后都要用到这个小组了，再把人并回到设计部，现在万姿姐太忙了，忙不过来，我帮帮忙，如何？”
万姿往后靠了靠，说了个好，她也笑着看回去，和何泽慧比谁更虚伪一样。
何泽慧愿意主动招揽，姚浩然显然是不会管的，万姿何必出头。
新订单来了，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对公司都是有利的，她没道理一开始就反对，去做坏人。
她松口后，会议开得很顺利，何泽慧调走了周雪和另一个设计师，说是借用。
时装公司大体上来说，和普通公司没什么两样，财务负责管账，销售负责市场，广告部负责宣传，这些在小公司里，都划分到管理部统一管理，没什么异议。
可最核心的，永远都是设计部，那不属于管理部，也完全独立。
光一个设计部，人员构成就很复杂：设计师，助理设计师，裁剪师，面料师，分级师……种类七七八八近十种。
一件服装的诞生，这些人都要，可以身兼多职，但却缺一不可。
“万燃”扩招后，现今留下的设计师有两人，助理设计师有两人。
加上回归的万姿，正式的设计师，变成了三人。
何泽慧一场会议后，捞走了两个设计师，一个助理设计师，还有打板师分级师，万姿手下空了一半。
万姿回到办公室，放下手里的水杯，走到窗边去浇绿植，心里直叹气。
别人不知道公司内部这些复杂的弯弯绕绕，比如季齐，以为帮了“万燃”就是帮了她和陆景明，那些关系，她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和季齐说，陆景明也不会说。
季大公子这次这是被人当枪使了呢。
做生意，还要顾及肚皮里的官司，也挺烦的。
人少了一半，事情没有减少，临时招人也招不到。
何泽慧这一招太漂亮，真是……万姿做梦都没想到，一夜过后，自己就落后一步。
上午刚解决掉父亲的事，下午就迎来了自己的事，人生啊，层出不穷的三千烦恼丝，剪不断理还乱。
万姿干脆放下水壶，踩着点下班回家，万事不想，搁置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