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那时心动(二)初见芙蓉
作者:佩刀熊猫   汉末乱云飞最新章节     
    翌日清晨,天幕低垂阴沉,乌云密布。
    昨日的秋高气爽、阳光灿烂,似乎是晚秋时节最后的辉煌余韵。
    夜雨方歇,遍地落叶,天际一片晦暗,日头躲在滚滚的云层之后不见踪影,而呼啸了一夜的北风势头却渐渐缓了下去。
    望平县衙的中堂之内,公孙度身着玄色锦袍腰束玉带,外加了件无袖开襟虎皮短袄,简单大方的样式则为辽东苦寒之地所常见,既保暖也不妨碍举手投足,斑斓虎皮在玄色锦袍比衬之下,平添几分威武气势。
    然而虽有衣装的壮形增色,今日的太守公孙度却显得颇有些疲惫,斜倚在坐榻上,以厚实柔软的兽皮缝制的软靠垫在腰后,眼袋略为浮肿,一手虚握成拳,有一搭没一搭敲打着有些酸软的腿脚,心中不免暗自苦笑:岁月不饶人,虎狼也气短。
    想昨夜,窗外秋雨,梧桐叶落时,屋内却旖旎缱绻、春风一度……公孙夫人虽已徐娘半老,却依旧美艳不可方物。
    面对夫人柔情似水的扫榻以待,公孙度也是热血贲张、欲罢不能。
    兴许是风雨寒夜操劳过度,太守今晨自榻上起身时便觉腰酸腿麻,四肢无力。
    此处不便为外人道,惟有人到中年,已然婚娶之丈夫,方能体会个中滋味,有所深切感受。
    (丈夫:成年男子。《谷梁传》:“男子二十而冠,冠而列丈夫。”)
    日暮西山徒呼奈何,英雄不复当年勇!
    此刻无言感慨,置身侧军师阳仪意味深长的眼神于不顾,太守公孙度正凝目望着堂前一夜凋零的槐树,已是另一番思绪浮上心头。
    朝食时分,公孙度便接连收到了几份密报。
    其中一份颇具玩味。于此辽东郡大好局面之下,总有些不愿安分守己之辈,如恶犬鹰鹫一般寻着味儿,无论何事都想插上一手。只是几名杀贼立功的山中猎户,竟也有人斗胆上下其手,试图第一时间先行收买拉拢!
    另一份则寥寥数语:夜半风雨,刺客来袭,数人负伤遁去,无所得。
    这些个老冤家,消息可算是灵通,出手也可谓阔绰,行事进退也够果决!
    好一招翻手云,覆手雨!收买不成便痛下杀手,任谁都想不到交易之后紧接着便是刺杀!笑里藏刀,信手拈来。
    如此明目张胆地为所欲为,视亲赴此城的辽东太守于无物!是可忍孰不可忍!
    所幸几名猎户无碍,否则便是一记公然羞辱的耳光打在太守的脸上。
    真是要一条道走到黑!这人呐!总是如此欲壑难填。就此平安喜乐做个富家翁难道不好吗?你若敬我一尺,我自当敬你一丈!
    所谓世家豪门的那些个纨绔子弟,太守府大开方便之门,许出去若干光鲜耀眼的职位,也不是不可以!
    我索性大度些,水至清则无鱼,任尔等尸位素餐、蝇营狗苟,无外乎彼此敷衍就是,只要相安无事便好,彼此各取所需,利益交换而已!
    古往今来,多少显赫豪门皆毁于野心勃勃、贪心不足。岂不知一旦雷霆震怒之下,定会摧枯拉朽、片瓦无存?若非稳定大局计,我又何须忍让至今?
    尔等竟变本加厉,多年来狗眼看人低!若此有眼无珠之辈,屡次挑衅试探,说不准还夹带着吃里扒外的勾当!
    如今竟猖狂到如此地步,在某的眼皮子底下行凶!
    真当我公孙度手中剑,杀不得人吗?!
    真待到图穷匕见之际,尔等宵小岂有负隅顽抗之力?百年世家又如何,名门望族又如何?自诩根深叶茂,我便连根拔起!
    太守公孙度念及此,胸中意难平,方才私房之事的回味与自嘲,迅即消失于无形。
    此刻多少怀着些许愤懑,意兴阑珊地等候那些猎户前来。
    厅堂之内,郡府的僚佐及军将分列两边,“满堂之坐,视钩各异”,金银铜玉各式带钩琳琅满佩。一众亲信心腹之人如军师阳仪、长史王烈、都尉柳毅皆列位其中。
    (带钩,贵族和文人武士所系腰带的挂钩,起源于西周,战国至秦汉广为流行。因尊卑有序、贵贱有别,扣系革带的带钩逐渐演变为身份的象征。)
    方才诸位在争论辽东方略的侧重及走势,揣摩太守意图之人无不献计献策,议事的焦点逐渐集中在攻防举措的孰轻孰重,众人各执一词难分伯仲。
    然而各自引经据典、慷慨陈词了半晌,这才发觉太守今日似乎并无多大兴致,也并未如同以往,以神色姿态暗示心中所向,此时俨然一副魂游物外、心不在焉的模样。
    众人遂偃旗息鼓,彼此各怀心思默然相对。
    衙署中堂便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氛围当中,辽东郡府的军政要员齐聚一堂,此刻却是鸦雀无声。
    多人的目光陆续随着太守的视线,纷纷停留在堂外的槐树林上。
    自辽东太守领军抵达望平县城之后,县衙公署及其后院屋舍、楼阁园圃便易了主,理所应当的被征用,成为太守及其家眷起居之地,望平县令只好暂时卷起行囊另寻他处栖居办差。
    不知何时,县衙依照望平县令之意,在原有厅堂馆舍基础上做了些土木方面的改动,除了在侧院后宅广植花木之外,有些画蛇添足地在前院移栽了不少槐树。
    兴许是过于操切了些,槐树移植得颇为密集,望去略显突兀,与汉制衙署的工整大气风格显得格格不入。
    此前县中偶有佐吏问起,望平县令只故弄玄虚含笑不语。
    其实问的人,看的人,甚至亲手移栽槐树之人,都明白其中深意,只是皆故作不知,无人去点破而已。
    看破不说破,也乃人之常情。正所谓:堂前有槐,升官发财。
    太守携僚属一行初次踏入县衙时,见到前院内竟然密植了十几株槐树,公孙度唇角一抿只淡淡一笑而过。
    随行的军师阳仪却不禁嗤之以鼻,虽未发一言,却让当时随行恭迎的望平县令噤若寒蝉,于这秋冬之交竟然汗透重衫。
    太守府军师阳仪,脸削无肉,性阴鸷,肚量小,睚眦必报,所学广计谋多,却因其性狭,向不为人喜。
    今时今日,望平县令也侧身一众僚佐之中,在压抑的沉寂之中,注意到同僚的目光都在打量院内槐树林,不免心生忐忑。
    县令偷偷避于同僚身后,时不时偷瞄太守和军师,不住逡视二人脸色,生怕太守或军师心血来潮,以此为由治其行为不端。
    辽东郡长史王烈却是老神在在,平静地望着堂外霜降时节的萧瑟。
    王烈并未参与方才的争论,只静立一侧置身于事外,那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不禁令军师阳仪侧目。
    “王烈公,美须髯”的闻名形象果然名不虚传,然而此时在阳仪看来却颇为扎眼。
    当然,军师阳仪绝不会承认对长史王烈的仪表堂堂心怀嫉妒,只在心里腹诽:徒有其表!装模做样!总是端着浩然正气,摆出这凛然刚直的姿态又给谁看?
    若不是此人为太守多次拜访征辟而来,礼遇有加,说不得就要作色斥责一番。
    无妄之灾便是由来如此。二人间其实并无私仇宿怨,只是王烈被太守看重,多次拜会请出山后许以长史要职,便令阳仪为之不爽多时。
    王烈自然知晓来自身侧的阴冷目光,却恍若不知,也不以为意,只对即将到来的那几名猎户抱有期待。
    皆因今晨太守召集众人汇集于此时,简略述说了山中猎户斩杀高句丽犯境匪兵,如今招之前来论功行赏事宜。
    三言两语之间,王烈得知其中有位少年猎户不仅手刃数名匪兵,竟还会吟诗作赋,于是对这少年生出了浓厚兴趣,正静候在此拭目以待。
    都尉柳毅则一如既往的闷不作声,身为投效太守公孙度伊始便以军功立足的厮杀汉子,但凡于此种场合,宁愿多一句不如少一句。
    大头巾们皆喜欢夸夸其谈,高谈阔论,俺们军汉嘴笨,却也少了祸从口出的麻烦。如今看那军师眼神游移不定,不知又在琢磨什么鬼主意……
    一阵靴声橐橐,此刻有门吏自前厅跑来禀报,斩匪立功的三名猎户已被带至县衙门外。
    “传!”公孙度于沉思中惊觉,大手一挥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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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县衙侧院一隅,几株繁花盛开尚未凋零的秋芙蓉树下,婉约立着一位青葱少女。
    今日的公孙菡可谓是精心妆扮,身着一袭簇新的火红色多褶直裾罗裙,映衬着肌肤胜雪的如花容颜,朱唇轻点丹红,饱满而丰润,更显花季少女的含苞待放。
    然而明眸顾盼的眼神中,却流露出些许忐忑,隐约带着些倦怠,正心神不宁地踯躅在花枝间。
    昨夜秋肃风寒,点雨敲窗。绮窗灯无眠,夜半雨霖霖。
    闺房之中却温煦如春,菡儿如婴儿般蜷在榻上恍惚着睡去。
    神思迷离中,突然见到一位面目看不真切的少年,身姿英武挺拔,迎风立于高崖之上,衣袂随风乱舞。在风中屹立不动的少年凝望群山,昂然吹响了手中的桦木哨子。
    高亢的哨音声震山林,回响绵延,不一会便引得无数姿态优雅、欢声鸣叫的雌鹿奔出林子,轻盈跳跃着聚拢在一起,逐渐汇集成潮,争相向那少年涌去。
    而匪夷所思的是,自己竟身在其中随波逐流,被群鹿裹挟着冲向高崖。
    被群鹿所拥挤推搡,少年被迫一步步退向崖边,直至毫无可退之隙。
    眼见他身形摇摆着便要坠落,此时自己连忙伸出手去想拉住少年,看着虽近在咫尺,却总是遥不可及,心急如焚之时失声大叫着:“不要……”
    少女于惊呼声中蓦然醒来,这才发现自己夜半梦回,伤心枕边三更雨,斑斑泪痕始未干,手中还紧握着那枚桦木哨……
    这不期而至的梦境,来得如此突然,心潮起伏间思绪万千,剪不断、理还乱,就此辗转无眠到天明。
    清晨里与父母问安之后,在阿母诧异且关切的目光中,公孙菡只草草用了些清淡汤食,便神不守舍地于后花园中独自徘徊。
    鬼使神差般,便走到这处侧院,而这里毗邻着正在聚众议事的衙署中堂。
    似乎下意识地在期待着什么,好奇与懵懂、胆怯与羞涩,令暗怀心事的公孙菡彷徨再三。
    正担心有仆佣闯入园中窥破自己的小秘密,正在纠结之时,只听得前厅中纷沓的脚步声传来,兄长公孙康正率先领着几人,一路穿堂过院而来。
    终于来了吗,那名叫高旭的少年也在其中吗?而在此久候的自己,却莫名的心慌意乱。
    公孙菡仓促间手足无措,埋首和羞欲走,裙裾飞扬间,一阵小碎步朝着侧院之后躲避。在即将避入后院月门的那一刻,又像个心有不甘的淘气孩童一般,扭头偷偷窥望到来之人。
    只见跟随兄长的三人中,有两位中年汉子亦步亦趋,并肩而行。
    另有一位高挑矫健的少年走在最后,朴素的山中猎户打扮,衣衫虽粗旧却很是干净利落,外罩着一件拼接缝制的兔皮夹袄。
    少年昂首阔步,镇静自若,并无寻常百姓乍一进入官府之后,掩饰不住的战战兢兢。
    最是映入眼帘刺痛了双眸,是那标枪般直立的背脊,劲松般挺直,倔强而青涩。
    此时侧面看去,好一个俊朗脱俗的少年郎!
    公孙菡踯躅间忍不住频频回首,不知不觉中羞红了粉嫩俏脸。
    贝齿轻咬下唇,公孙菡目光流转,狠狠心给自己壮了壮胆子,纤腰一摆莲步轻移,回转去隐身在一株盛开的秋芙蓉之后。
    一夜风雨,花露欲滴,将灼热晕红的脸颊藏在几朵雪白的重瓣花朵之间,心中小鹿砰砰狂跳,装作品香赏花一般,双眸如水只流连在那少年的身影上。
    似乎冥冥中感觉到来自侧后的窥视,似乎是眼角余光中的那一抹火红,引得少年莫名回首看去。
    却见一片洁白的花团锦簇中,一位袅袅婷婷身着火红罗裙的青葱明艳少女,芙蓉般娇俏可人,容颜如花更胜花,正含羞带怯偷偷儿望着自己。
    彼此视线交错的一刹那,仿若时空凝固,高旭自然而然报以灿烂的露齿一笑……
    公孙菡只觉这一瞬间,万籁俱寂,恍惚中,似乎风也凝滞了。
    少年只回眸一笑,便如冬日暖阳般照亮了阴沉黯淡的天空,仿佛世间所有的美好也不过如此。
    芙蓉之下,相遇之初。
    这一刻,少女心中涟漪顿生,芳心大乱。那正是令她夜半惊梦留下枕边泪痕的梦中少年。
    这一刻,少女方才知晓,这世上原有一个能让你心跳停止,或者加速的人。
    也就只有遇见梦中人才能如此吧!
    芙蓉如雪,羞赧如潮。
    未曾相识先一笑,初见便已许平生。
    (菡,莲花,别称芙蓉。《尔雅》释字道:“芙蓉之含敷蒲也。”《说文解字》云:“未发为菡萏,已发为芙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