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姗姗来迟,随着大团的乌云恰好遮住了月光,乌泥镇终于被笼罩在沉沉夜色当中,
楼彪打着酒嗝,酒足饭饱,脚步有些虚浮,口中含着根干草茎,边剔着牙花边晃进了衙署大门。
衙署内寂然无声,歪歪斜斜绕到后面,牢狱的四周除了几个照明的火把,连鬼影都无。按照他的吩咐,无关人等已被提前关照早早散衙归家,疏离而不相为谋的衙吏狱卒皆被调换。
今夜,这小小的乌泥镇衙署,便是任由他楼彪主宰的杀戮场!
地方虽不大,可由我说了算!官身虽不显赫,却可索人性命!这种执掌生杀大权的感觉,令楼彪分外的洋洋自得。
巡夜的两名狱卒见到狱头儿的身影,忙低眉顺眼一路小跑迎了过来,一人抢先报讯道:“狱头儿,今日午后来了个边军小卒,进牢里探看了一番那高家子,见无事便回了。”
“边军?这帮粗鄙军汉也搅和进来了?!”楼彪“噗”地一声将口中草茎吐出,瞪着牛眼道:“那范疤瘌为何还没动手?平日好生养着,此刻却是如此不中用!怕是好日子活腻了吧?”
另一人谄媚笑着凑过来道:“狱头儿莫急,范大疤瘌一副顽皮赖骨,素来上不得场面,岂能不趁机占些便宜?晌午后他的打手求俺叫了些酒菜,俺亲自送进去的,此次花销可属实不少……说是吃完就办!没准现在已完事了。”
楼彪闻言斜睨了此人一眼,嗤的一声不屑道:“瞧你那点出息!一顿酒肉便吃穷了你!事成之后,还能少得了你等好处?我几时亏待了手下兄弟?!此时事到临头,倒跟我磨叽这些有的没的!”
那狱卒听了满面堆笑连连躬身:“言多有失,勿怪勿怪,狱头儿向来爽快!俺们可不就指望您带着发点小财不是,此刻……狱头儿可想去看看?”
“走!前头领路!”楼彪挺胸凸肚,忍不住又打了个响亮的酒嗝,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腰间刀柄,想起那抓心挠肺的美人是否落入掌中,便在今夜此时!说不得,若是万事顺遂,连夜就要让田掌柜将美人送上门来,以解那脐下三寸相思之苦!
随着酒色之气上涌,楼彪的脸膛红紫发亮,胆子愈发大了些。
地牢大门外哐当开锁,厚重的镶钉栅门于吱呀声中开启,门口值守的狱卒对楼彪道:“狱头儿,牢里头一切如常,并没有甚响动,似乎尚未……”
正说话间,阴暗的地牢深处,突地爆发出一阵高声喝骂与吵嚷惊叫,随即是一声凄厉的惨呼,通过甬道滚滚传了出来,直将门口几人吓得浑身都是一哆嗦。
扰乱了一阵子,吵嚷打斗的声音渐渐平息,只隐约闻听到断断续续的呻吟痛呼声。
听起来里面的勾当已经结束,见几名亲信面色惊惧不定,楼彪这才腰杆一挺,高声地作势喝骂道:“反了天了!何人胆敢在此作乱?还有王法没有?我这就扒了你的皮去……”
范疤瘌也是废物一个,手脚恁不利索!竟闹出这般大动静!
喝骂之后胆色也壮了几分,楼彪甩着膀子骂骂咧咧步入牢狱。浓重的腐臭味道迎面而来,酒足饭饱的楼彪险些一口呕出来,急忙捂着口鼻强压不适,步子便略缓了一缓。
两名亲信赶紧挑着灯笼左右跟上,灯笼急剧晃荡着,将本就昏暗的地牢甬道照得光怪陆离。
方走近一排牢笼,一间牢笼的阴暗之处突然跳出来一人,状若疯狂抓着木栅喊道:“狱头儿,那野小子踢死了范爷!却被俺们趁乱给做了!”
楼彪冷不丁又被吓了一跳,气急败坏地怒骂道:“贱贼坯子!好好说话不成吗?恶鬼一般跳出来做甚?!什么……范疤瘌死了?那野小子人呢?”楼彪上前一步靠近木栅,却依然习惯地警惕着,并没有过分贴近,只瞪着一双醉眼向里面四下打量。
身旁的人忙将灯笼挑过来,隔着木栅可见牢笼里面靠墙处,血乎乎的横卧着三人。依稀可分辨出一人仰面朝天,正是那狱霸范爷范大疤瘌,双目圆睁口鼻出血,怕是已断了气。还有一人手脚摊开俯卧朝下,身上血迹斑斑,穿着那件破烂的兔皮夹袄,不是那野小子还能是谁?
第三个……怎的还卧着第三人?
“这是何人?”楼彪紧盯着那人身上所穿的大袖长袍喝问道,心头突然漏跳了半拍,隐隐感到不妙。
“呃……此人是那文弱书生,方才混乱时受了惊吓埋头乱窜,俺们昏暗中也分不清是谁,被一并……一并做了。”胡丰嗫嚅着辩解道。
楼彪只觉一阵头晕目眩,球瓤的!怎的忘了这一节?怎的忘了将酸儒调往其他牢笼?遮莫可坏事了!这酸儒可轻可贱却伤不得!他身后的世家门阀便只跺跺脚,自己不论隐匿在何处,恐怕都将被震出来,还做个狗屁的富家翁!
这可如何是好?正心神俱乱手足无措之际,却听那书生颤巍巍一声呻吟,其身体也痛苦不堪地抽搐了几下。
“嘿!还未死!快开门!”楼彪见状如蒙大赦,心存侥幸地高声喝道。
狱卒手忙脚乱自腰间解下一串锁匙,抖抖索索连试了两次才打开铁锁,哗啷啷声中刚将铁链松脱,楼彪便急不可待一把扯开了木栅门,着急忙慌地迈进牢笼,匆匆俯身去查看书生的伤势,只想着若是救治及时,兴许可免大祸临头……
一名狱卒紧随楼彪进入牢笼,手握刀柄做出了防范架势,另一人则守在木栅门外,紧紧盯着牢笼内的众人。
百密一疏啊!得意忘形啊!这书生虽已榨不出更多油水,却是死不得的人物!正追悔莫及之时,只见横躺在地上的书生却突然睁开了眼睛,眸光晶亮,正正迎着俯视下来的那双迷离醉眼。
四目相对之际,书生嘴角一抿,露出了诡异的一笑。
楼彪见了猝然头皮一麻,心知中计,失口惊叫着起身拔刀,手掌刚刚触及刀柄,靠着墙边畏畏缩缩蜷曲成一坨的数人中,飞快地冲出一人来,手中托着个小酒坛子,身手极为迅捷,在一众人尚未来得及反应之前,“啪嚓”一声就狠狠拍在了楼彪的头顶上——酒水四溅,碎碴乱飞。
那人一击得手,闪过被拍得晕头转向的楼彪,一把于侧后揽住了身旁狱卒的脖颈,那狱卒在见到狱头儿突遭袭击之后,本能地后退一步抽刀,长刀堪堪出鞘一半,却是为时已晚。
只见来人另一只手掰着狱卒后脑猛发力快速相错,喀拉一声便将臂弯中的脑袋扭至一个奇怪的角度,软塌塌出溜下去时,面孔上还保持着惊恐的神情。
在栅门外的狱卒被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得愣怔了一瞬,此时发出尖利不似人声的惊叫,急忙伸出双手去推搡半敞开着的栅门,却见那人腾空跳将起来一脚踹在栅门上,一声巨响中门户大开,狱卒被木栅门重重撞击,反弹到背后的石墙上扑落在地,连声惨叫着手脚并用前后扒拉,被重创之后加上慌乱,一时间却没能爬起身来。
此时地牢内的所有囚笼都喧嚣起来,无数鬼魅般的黑影扑在靠走道的木栅前疯狂大叫。
那人从容站定,回身去看晃荡着身体正试图站稳脚跟的楼彪,冷冷地笑道:“死活不论?”
落地的灯笼“呼”的一声连骨架带布罩烧了起来,照亮了改换衣衫乔装的高旭。
楼彪满头满脸的血水淋漓,头顶伤处冒出汩汩的鲜血,掺杂酒水一道顺着面颊蜿蜒流下,双眼被酒水混着血水蛰得刺痛,拼命地眨巴眼睛却仍然瞧不真切。
求生的欲望极其强烈,楼彪嘶声怒吼着抽出刀来在身前胡劈乱砍,竭力以刀风裹住身形,试图垂死挣扎,拖延时间等着亲信来援。
高旭正待上前去做个了断,此时却陡生变故。
一直隐于黑暗中袖手旁观的泼皮打手里,突然跳出一人自身后紧紧搂抱住高旭的腰背,不管不顾全力拖拽住高旭的同时,扯着嗓子大喊道:“狱头儿!快杀了他!”赫然是那泼皮胡丰!
胡丰不早不晚选在这个节骨眼上反水,也与何咎选择时机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只因过早跳出来向狱头儿示警,则自己必死无疑,而狱头身在牢笼外根本不会在意多死个囚犯,只会冷眼坐视高旭对胡丰痛下杀手,然后另想办法对付困在笼中的高旭。
只有把楼彪诓进牢笼,高旭才能得手,而胡丰也才有机会反水建功。胡丰对时机的判断并没有错,只是没想到高旭的动作如此迅捷,一转眼就撂倒了两名狱卒,再晚那么一瞬,怕就会鸡飞蛋打。
于是胡丰赶紧跳了出来,楼彪见状大喜,勉力瞪圆了双目,长刀带着破风声当头劈砍而下……
高旭猛然退后一步,刀锋擦着鼻尖而过,趁着胡丰被自己倒推着立足未稳之际,手臂回肘猛击其腰肋处,一击之下暗含寸劲,胡丰肋下受到重击,痛呼一声撒开了双臂,却拼死抓住高旭的衣衫阻碍其进退腾挪。
胡丰打定主意要拼命缠住高旭,否则以其匪夷所思的身手,哪怕狱头儿加上胡丰两人都远非对手。自打今日范爷被这小子一脚踹死之后隐忍至此,就是盘算着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反水,豁出命去也为自己搏一个出身地位!
若是立功出了这暗无天日的牢狱,俺横竖也是个爷!即便出不去,也换俺做做这牢头狱霸作威作福!总该轮到旁人叫俺一声“胡爷”!
……此时无论如何也要助狱头儿一臂之力,必须斩杀这凶悍小子于当场,否则今夜这一局豪赌,非死不可!
胡丰拼尽全力死缠烂打牵制住高旭,背心处却突然传来一阵剧痛,胡丰愕然扭头看去,只见书生何咎一脸的惊恐手持短刀正扎在自己背后。惨叫一声松开了手中衣衫,胡丰挣扎着反手去抓那短刀,何咎见状急忙抽刀闪避,慌乱地盯着胡丰踉跄了几步摔倒在地,兀自如癞狗般满地打滚。
事发之前,当高旭将短刀塞到自己手中之时,以何咎的机敏聪颖,瞬间便明白过来,今夜的生死考验,恐怕必须得见血才行,如此便是向高旭自证其心。患难之交,并非挂在嘴上足矣!
敢杀人否?敢杀人,带你走。不敢杀,越狱后各奔东西。高旭虽不明言,然而目光中所含之意却显而易见。
何咎无语,内心矛盾纠结不已,平日间手无缚鸡之力,之乎者也四书五经,风花雪月嬉笑怒骂,如我风流倜傥之儒雅才子,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身陷地牢,此刻更是要以命相搏。
一直踌躇到此时,眼见那胡丰果然不出所料地心怀鬼胎,临机叛反纠缠住了高旭,令其险象环生,何咎终于在此紧要关头出手!
事到如今,高旭死,则何咎亡!值此生死存亡关头,也顾不得那许多羁绊了。
何咎的出手使高旭终于摆脱了身后的拉扯牵制,身形一闪躲过迎面劈来的长刀,双手快速伸出,牢牢扣住了那执刀的手臂,借势反转手臂将刀刃反架在楼彪咽喉处,发力猛地一抹。这一刀,几乎将楼彪脖颈整个切断,血箭立刻飙射而出。
高旭夺了那柄长刀迅速跑向牢笼木栅门口,大步前冲之时,不忘朝着依旧在地上哀嚎挣扎的胡丰迎头一脚,这一脚蓄满了被临阵背叛出卖的恨意。
那颗鼠目猴腮的头颅被踢得瞬间反折向后背,顿时了帐。
目睹如此血腥场面,何咎再也坚持不住,双膝跪地俯身干呕着,手中却还紧紧握着染血的短刀。
楼彪的尸身噗通倒地之时,高旭已经冲到了牢笼外通往大门的甬道里,正迎面撞见那名值守在门前的狱卒,此时正提心吊胆地往囚笼前脚接后脚地小步靠近。
方才甬道尽头的牢笼里再度爆发出的惨呼与喧嚣,只令这狱卒听得心惊肉跳,哪里知道这回却是真的。惊诧之余破口大骂道:“球瓤的!还有完没完,怎的又来一出?”
直到听见里面有人大喊“狱头儿!快杀了他!”方知情形有变,忙抽刀往里赶去,跑了几步却禁不住胆寒,改作小步往前挪,期待着被迫卷入搏命厮杀之前,事端便已平息。为了些许犒赏,犯不着搭上一条性命不是?
此刻乍一见着凶神恶煞般从黑暗中奔出的高旭,面上溅血状若杀神,那狱卒撕心裂肺喊了一声转头就逃,却被后面呼啸而至的长刀穿透身体,直挺挺钉在阴暗潮湿的地上。
高旭回身走向牢笼,正瞥见何咎一刀扎进先前被隔门踹倒的狱卒胸口,何咎双手紧握着那柄短刃,仰起头来望着高旭呆呆道:“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高旭向他点点头,不禁有些担忧,这酸儒不会是头次见血吓得迷瞪了吧?
将兔皮夹袄从那假扮自己的尸体上剥下,重又穿戴在自己身上,随手用换下的肮脏衣衫抹了把脸上的血污,高旭脚尖一勾,挑起地上一把长刀来伸手握住,望着牢笼中挤在一处瑟瑟发抖的其余囚犯道:“锁匙便在那狱卒身上,各自逃命去吧,谨记休再犯事作恶!”
一众囚犯哪里见过如此凶神恶煞的人物,只唯唯诺诺胡乱应着,却依然挤成一堆,并无人敢擅自起身。
高旭扭头看看手扶石墙佝偻着腰身欲呕还休的何咎,洒脱一笑道:“无恙,可还无恙?我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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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五十里外的望平县城门下,屯将盖明所遣的流星快马,人马皆汗如雨下,整个仿佛从水中捞出也似,飞奔至望平前来报讯的亲卫廖三焦急万分,正向城头举着松明火把的守卒大声叫嚷着通报身份,背上绑着边军认旗和负羽皮匣,内装盖明所发的火漆急信。
望平县城门在“吱呀呀”的沉闷声中缓慢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