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落残花羞点头,雪覆枯叶尽化泥。
初雪过后北风肆虐,苍山密林,野径弯弯。
虽已距靠山屯并不遥远,可崎岖起伏、偪仄狭窄的山间小径走起来颇费工夫,正所谓是望山跑死马。
高旭领着何咎,二人双骑回到靠山屯之时,引起了一阵小小的轰动。
靠山屯子里人丁本就不多,满打满算连老带小也就百八十人,在高句丽匪兵突袭之时折了十余口,如今都聚拢在新起的木栅戍堡之内,小小范围内抱团取暖,倒也未显出稀疏寥落的情形。
前些时日高进领着乌泥镇百余辅兵和民夫们,将数百石谷粮以及那为数不少的盐铁布帛,人扛马驮悉数运进靠山屯之时,可谓屯子里难得一遇的盛事。
望着堆积如山般的粮秣物资,劫后余生的百姓总算有了些喜气,没有人拥有过如许多的粮食,亲眼目睹之时,皆喜上眉梢地奔走相告。在得知高进三父子、铁匠秦正、老猎户薛举皆因斩杀高句丽匪兵以功赐爵之后,众人更是欢欣鼓舞,屯子内难得一片喜气洋洋。
薛老爷子格外的精神抖擞,此次得了公士爵级不说,还迁乡镇三老!竟在须发皆白之时吃上了皇粮!老爷子做梦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能如此光宗耀祖。
与高进等人简短商议几句后,薛老爷子便领着头,依照当初猎户们交予高进售卖的兽皮裘毛等数量品级,将谷粮等物按数发放给各家猎户,即便是那无皮草山货售出的乡亲们,也都领得足够一家老小过冬的粮食。至于布帛等物则人人有份,今冬的靠山屯户户有新粮吃!个个有新衣穿!
众人平日就仰从薛老爷子的德高望重,如今身为三老,自然是说一不二,屯子里的百姓皆大欢喜,有失去亲人的也逐渐从悲戚中感受到温暖与希望,这年月能坚强地活下去才是正道。
乌泥镇的辅兵和民夫们也是笑逐颜开。乍逢马匪突袭之时,不少人以为这次差遣是凶多吉少,没曾想非但保全了性命,粮秣辎重也丝毫未损,反而等来边军全歼了马匪,痛快淋漓获了一场大胜!
除伤了几个气运不好的民夫被带回镇子疗伤,待到众人回返乌泥镇之际,相应犒赏想必也会发放下来。如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粮秣运进屯子,望着百姓由衷的欢笑,这些辅兵民夫也是发自内心的欢喜。
但凡人群聚集之时,喜怒哀乐的情绪极易相互感染。
待到翌日这百余辅兵民夫与屯内民众辞别之时,恰是高旭在小巷内击杀壮汉牛贵之后。
众人知晓高旭得了簪袅功爵,为此次论功所授爵级最高,可谓是少年得志。又听闻辅兵们谈及公孙太守甚为看重高旭,特赏赐千里良驹一匹,宝刀一柄,华贵貂裘一领,闻者无不交口称赞艳羡不已。
高进的性子向来内敛不事张扬,见众人如此,更是不愿提及途中管宁收高旭为弟子一事,生怕过于骄矜炫耀引他人误会。秦铁匠深知高进脾性,也对此讳莫如深闭口不提。
如今高旭终于返回了靠山屯,却令整个屯子大吃一惊。
载誉而归,却是伤痕累累。
高旭牵着神俊的飞雪银狐出现在众人面前,裹创数处,面色灰白憔悴,未洗净的衣衫上血迹依然斑驳可辨,更不消说那连番数战中撕裂割破的兔皮夹袄。因此尽管高旭依旧满面笑容,做出一副轻松自如的姿态,又怎能瞒过猎户们的犀利目光。
闻讯赶来的高李氏,只望见第一眼便已是泪盈满眶,双目一瞬不离只分别几日却如遭逢了风刀雪剑的虎儿,忧心与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原先还带着些青涩的少年面孔,眉眼之间竟然有了些许沧桑,淡淡笑容背后遮掩着一丝伤感,这孩子,究竟经历了些什么……
念及此,高李氏便是一阵心痛怜惜,只强忍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避免于众人面前失态。
在众人的催问下,高旭仅轻描淡写了几句事由始末,同时四顾寻找薛老爷子与秦铁匠等人。
高进自然深沉一些,得知虎儿遭逢诸多变故,数次身陷险境死地求生,以至如今身负重创,沉默地望着虎儿的强自欢颜,只觉满心的内疚与自责。如若换作我去回返乌泥镇,虎儿也不必遭受此劫!
在人群外逡巡几步,高进并未挤入人群,却返身便向自家小院走去,脚步颇显沉重,抑不住的肩头微微抖动。
外人皆道功名显,我却怜儿遍体伤!
高旭转首留意到人群外默默离去的阿父,那无论何时都挺直的背影,仿佛此时竟佝偻了一些,面上的笑容也不由为之一滞。
待众人啧啧称奇围观了飞雪银狐与那柄青芒宝刀之后,薛老爷子见高李氏神色焦灼,含泪欲滴,高旭也是硬撑着回应屯内众人的好意问询,便挺翘着山羊胡子连迭声催促众人先行散了,好让高旭归家安心疗伤,有甚贴己话来日再叙不迟。
高李氏见状再不顾高旭仍在寒喧,急急扯着他便往家里去,却将那破衣烂衫的何咎晾在了一边。
邻里百姓不知其身份,皆诧异打量着这眉眼清秀却落魄潦倒的书生,在何咎局促窘迫的尴尬之际,只见一个幼童前来拉住自己衣角领着就走。在阿母季春的授意之下,小贺儿此举算是救了急,免除了何咎更多的难堪。
薛老爷子见众人散去,前往屯子内沿着木栅转了一圈,特意将几处边拐角落重新检视了一遍,见并无疏漏破绽,这才气定神闲晃悠着,来到了高家的小院落前。薛老爷子眼光颇为老到,方才见高旭虽强颜欢笑,但是双目之中隐含忧虑,数次以目示意自己,在众人面前却欲言又止,便知这遭逢变故之事,怕是还没有完结。
前去从容地检视前段时日匆匆草就的木栅,只为做到心中有数,防患于未然。老猎户毕竟见多了风浪,此时所为也可称是处变不惊。
高进已候在院内,见薛老爷子踱着步子走过来,急忙迎出来说道:“启明方才还说老爷子稍后便到,果然就言中了……”
薛老爷子抬手捋一把山羊胡子,对着高进焦灼的神色轻轻颔首:“虎子可是有了麻烦?”
小院里的柴禾棚下,何咎正领着高贺在照料两匹骏马,高贺天性好动,无忧无虑,正咯咯笑着拿着一把草料在引逗飞雪银狐。何咎抬首瞥见薛老爷子被引进屋去,却是神色坦然,内心毫无波澜。启明如若连这一关都过不去,也就休言甚逆天而行……
进得屋内,只见高旭裸着上身,污血染透的包扎绷带已解下扔在一边,在乌泥镇敷上的军中创药果然有效,左肩窝靠近胸口处的伤口已不再流血,伤处四周已被清洗干净,手指粗的一个箭创此时看着却是触目惊心。
高阳正面色凝重地从季春手中接过伤药,小心翼翼地往伤口上敷。而右臂上一处数寸长的刀口,此时也被缝合了一半,高李氏手指拈着火烧过扭弯的缝衣针,依照高旭的指引紧抿嘴唇操作着,眼皮只吧嗒一下便滴落几滴热泪,正是伤在儿身上,痛在母心里。
“阿母别哭,眼泪花了眼,可别缝歪了,愈合后会很难看……”高旭忍着痛,故意龇牙咧嘴地打趣。
“去!还贫嘴!”高李氏噙泪瞪了一眼。
见到高进领着薛老爷子进得屋来,高旭仰面轻松一笑,带着歉意道:“老爷子,这次却要给屯子招惹些是非了。”
……
不一刻,屋门吱扭一声打开,高阳急匆匆走出屋来,见高贺正与那书生有说有笑一起喂马,遂匆忙交待道:“贺儿,好生待在此地,休要乱跑。”
说罢也不管贺儿红扑扑小脸上的惊讶,向何咎无言地一点头,急急地出了院落,按照薛老爷子的吩咐,前去屯子里召集几位平日里行事利落、素有担当的猎户,聚集到高家商议如何应对此局面。
山风渐有呼啸之声,屯子周边的山林树木摇曳,枝叶哗哗作响,天色猛然昏暗下来,随之气温骤降,预示着一场暴风雪的即将到来。
高家简陋的木屋之内,围成一圈坐着八九人,除高进父子外,薛老爷子等其余数人都是一身猎户打扮,唯有秦铁匠魁梧健壮的身躯位列其中比较显眼。而何咎此时团坐于高旭身侧,身披一张粗陋兽皮保暖,与长袍大袖一起显得不伦不类,左顾右盼间仿佛胸有沟壑,却被众人所忽视,神情便显得有些失落。
在高旭言简意赅述说了前因后果之后,一位猎户脾性较为暴躁,率先开口道:“还有啥可犹豫,干就是了!真当俺们是泥捏的不成?”
“屯子刚刚劫后余生,俺们也豁出去了,便守着戍堡让他来!”有人附和道。
另一位年轻猎户点头道:“说的没错!那些个世家算甚鸟来?欺人太甚!须知俺们手中也有刀箭,砍一刀见血,射一箭同样一个窟窿!”
高阳此刻怒形于色:“那高句丽狗俺们也不曾怕过!便是那些门阀大户的家奴刀客又如何?敢欺负上门,也照杀不误!”高阳早已憋了一口气,下山以来几番厮杀都被错过,却是兄弟高旭承担了所有的明枪暗箭,作为其兄长愤怒心痛之余,也是少不得懊悔纠结,只恨未能替骨肉兄弟遮挡些风霜雪雨。
秦铁匠静坐一隅,见群情激愤,遂沉声开口道:“便是如此!那甚田家的掌柜恶有恶报,如此歹毒阴险之人死得也不冤。至于结下冤仇,那些个门阀不来则罢了,来了俺们也毋须客气!高家的事,便是俺铁匠的事,俺与高家父子同进退!”
此言一出便是表明了心意,无论那些世家豪门打算如何追杀报复,大伙儿无非同生共死!其余猎户见了也是纷纷拍得胸膛砰砰作响,皆有同仇敌忾之心。
薛老爷子见状咳了一声,待众人声音渐低,环视一周持重说道:“俺们屯子几年里聚了这上百口子,一向彼此帮扶,共度难关。前些时日若非高家幼虎,屯子不复存矣!”说罢顿了顿,看向高旭的眼神异常的坚定:“此次也不例外,若是有人杀上门来,便如同斩杀高句丽狗一般,并肩子上绝无二话!”
高进闻言感动不已,小小靠山屯若是众志成城携手对外,几十个猎户所迸发的战力,亦是非同小可。依托着地形熟悉与这已成戍堡的屯子,除非是数倍于此的兵马前来围攻,否则对于散兵游勇与江湖杀手而言,便如同山一般难以撼动!
当下诸人分派各自职责,按时辰划分屯内轮班值守区域,即刻起出去巡查当初设置的所有陷阱,近日里有误打误撞捕获了野兽的,便要抓紧恢复修整已触发的机关埋伏。所有人还须通知邻里家眷,靠山屯就此开始做好警戒防备,以应对各种不测。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商议布置完毕,待开门离去之时,屋外不知道何时竟已飘起鹅毛大雪,疾风呼啸卷着大片如席的雪花,充塞了整个山川原野。
高旭方才叙述完事端原委之后一言未发,拢着那袭貂裘靠在床榻上只静静聆听,疲倦中却双目炯炯有神,见一众人皆愿齐心协力,心里充满了暖暖的感激之情。
此时见门外大雪遮天蔽地,不禁如释重负地笑道:“倒是天公作美!这般大雪一夜便可封山!料那些亡命之徒也只能望天兴叹!看来这个冬天便可高枕无忧,我安心养伤就是……”
何咎也探头望向门外,只见群山片刻间便银装素裹,扬扬洒洒的雪花飘飞,白茫茫一片,却未能激起才子半点吟诗作赋的兴致。大雪封山在即,我等身处山中尚可冬蛰一般猫着,只是山外的尘世喧嚣是否消停?何咎暗自嘀咕着并未感到轻松。
此时小贺儿从后屋蹦了出来,不知从那残破夹袄中如何翻出来一方火红的丝巾,手中扬着嬉笑高喊:“叔,叔,这是哪来的?还香香咧……”
高旭见了忙伸手去拦,不料猛然牵动了伤口,只得蹙着眉头满脸痛得挤成一堆,无奈望着这顽皮的侄儿满屋乱转显摆。高进抬眼一望,心知其来历便只一笑而过。
方才众人商议之时,与高林氏皆回避在后屋内的季春急忙快步追了出来,随着小贺儿边跑边向高旭歉意一笑,高旭感觉有些脸上燥热,忙嘶嘶吸着冷气喊道:“刚扯着伤口了,痛!痛……”
何咎带着古怪的眼神打量着高旭,高旭没好气斜睨了他一眼,索性躺倒在榻上不理小侄儿胡闹。
直至季春紧赶慢赶抢过了丝巾,细心将其折叠得方方正正,轻轻放予高旭身边,顺手拍了小贺儿屁股一巴掌,抿嘴忍着笑进了后屋。
何咎却凑到高旭身旁在丝巾上夸张地嗅了一嗅,瞧着高旭微闭双眼装作若无其事的表情,阴阳怪气道:“哎?果真淡淡幽香,恍若佳人如兰……既无人认领,那我就勉为其难……”
话未说完,高旭闪电般伸手将丝巾扯入裹着身子的貂裘。
高阳送了猎户们出了院子正回转来,见到这般情状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高进夫妻此时也相视忍俊不禁,除了高旭面色微红躺着继续装聋作哑之外,其余人皆哑然失笑,机灵鬼小贺儿的笑声尤其清脆响亮。
一时间沉甸甸压在诸人心头的阴霾尽消。
无论外面如何风大雪急,家中温暖却始终不变。团聚厮守在一起,这份温情比什么都来得珍贵。
欢快的笑声在木屋中回荡,飘出屋外旋即消散,屋外风雪肆虐正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