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屋外风大雪急,寒风席卷着雪花铺天盖地,高旭终于放下心来。
这场大雪倒是来得及时!大雪封山之后,便是长达数月的冬蛰时期。
自今夜起,直至春暖花开冰雪消融,偏居一隅的靠山屯无忧!屯内老少无忧!自己伤势无忧!就此安心疗伤休养便是。
但高旭这一次却想错了。
他不知自己项上人头此时已是价值千金,更不知此赏格一出,田家蓄养的死士,民间帮派中的杀手,江湖行走的游侠儿,便如同闻见了血腥味的豺狼恶犬,纷纷趋之若鹜,由四面八方汇集而来……
(西汉时期已经出现中国最为古老的帮派,其中第一黑帮头子郭解无疑是名号最响亮的,曾令汉武帝都深为忌惮。其次盐帮、漕帮等带有黑帮性质的团体在两汉时期都已先后兴起。)
万重云天黯无边,千山覆白雪绵延。
大雪飘飘洒洒之初,乘着积雪未深之时,已是有数拨来路不明之人由南而北,沿着不同路径悄悄摸进了山里——总是有些山外人不知晓大雪封山的可怕之处。
夜幕尚未低垂,风愈大、雪愈急,伴随着寒风呼啸,地面上的积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积厚了起来。
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暴风雪。
鹅毛大雪在空中飞舞,凛冽的寒风打着呼哨席卷天地间一切,猛烈地摇摆着山林中的松涛,山野中各类相互夹杂的落叶林只剩光秃秃的枝杈,也在寒风呼号中瑟瑟发抖。大片大片的雪花无尽落下,累积如毡毯覆盖了天地间的一切,视线所及白茫茫无垠连绵,山林旷野都积满了厚厚的白雪。
靠山屯里的猎户们见风雪如此迅猛,来势铺天盖地,便留了几人蜷缩在木栅四角的箭楼之上,裹着数层厚厚的兽皮御寒守望。其实在此天候中,风雪交加之下,十步之外一片苍茫混沌,根本望不见什么,只是守着栅栏警戒有人直扑屯子而已。其余的人在巡视后各自归家缓口气暖暖身子,几口温热的水酒下肚,窝在炉火旁迷糊一阵子,估摸着时辰长短,待屋外箭楼上的猎户实在熬不住了便前去替换。
这种天候别说是人,百兽飞禽也早就各归巢穴以避风雪。若是真有人因为利欲熏心而选择此刻入山,多半会被冻僵在漫天的风雪之中。
然而不为众人所知的是,此刻围绕着靠山屯的山野里,还真是有几拨人在披风冒雪艰难跋涉,缓慢地在已经漫过小腿肚的积雪中踉跄前行。广大的山林雪野中,相隔十余里甚至仅仅数里,依稀可见几条踏出的雪线在逐渐延伸,不约而同向着靠山屯的方向汇聚而去。
点点黑影在广袤雪野的不同方位艰难蹒跚,没过多久行迹的尾巴便被落不尽的雪花所掩埋。
这几拨人,从三五成群到十余人的小队不等。有的不熟悉山中天候,于雪势不大之时便已抢着入山,此刻回头已然是晚了,会不会迷途都难说,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莽行;有的自然明了深山中遭遇暴风雪的厉害,但在千金赏格的诱惑之下,索性拿性命赌上这一遭;有的依仗有熟识此地的向导引路,盘算着在雪夜里更方便隐藏行迹;还有人纯粹是在茫茫风雪之中摸不清方向,开始徒劳地在山林雪野中转着圈子……
靠山屯南边里许之外,一片地势较高的茂密松林子里,有一处背风的山崖,其后正悄无声息隐藏着数人,正在此居高临下远眺着林子外一片白茫茫。这片林子因有山崖挡风,且有树冠与密集的松针遮护,林间的积雪尚浅,林外光秃秃的缓坡呈北高南低之势向远处延展开去,视线所及一览无余。
“俺们不需靠那屯子过近,便在这避风处守着,头上有稍许遮挡,视野也算开阔。通往屯子的路俺瞧着也就那么几条,暂守这一处便是,其余的也顾不得了。”当先一人手扶着一棵树干微微喘息道,口鼻处哈气成冰,可见气温已是冰寒刺骨。
“这暴风雪来得太突然……雪夜里迷了路,可是神仙也救不回!”有人接茬数落着这场突变的天气。
另一个清脆的声音在那人身后低声埋怨:“这般大雪,冻死个人!都不知那人是谁,却要来此喝风吃雪、忍饥挨冻!哪有这样还人情的……”
“怎不知那少年是何人?悬赏令不说了吗?他名叫高旭!”有人压低嗓门提醒。
带着玩笑口吻的一番好心,却被出口埋怨之人扭头瞪了一眼,整个面目都被一条黑色披巾所遮掩,惟见披巾之上一双乌溜溜的杏眼闪亮。
那为首之人回头看看跟着的五名同伴,其中一个身影纤细修长,腰悬弧形弯刀、背负长弓箭囊,而那双灵动的杏眼此刻正幽怨地瞅着自己,遂憨实地咧咧嘴无声笑道:“小七,俺们受人恩惠,可不能就此忘了,那少年此时有难,此刻暗中帮一把也算个心意。”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就知道那谷粮不好吃!”小七皱皱鼻子低声抱怨。
“话不能这么说,俺们十几个兄弟,包括你,可都指望那粮食过冬呐!”为首的汉子对小七摇头道。
这伙人正是马匪伏击高旭的运粮车队之时,驻足山岗上未参与劫掠的左校精骑,为首之人便是燕大。
燕大在得到高旭慷慨赠粮后一直感怀在心,今日惊闻乌泥镇的细作传讯,辽东世家田氏正在悬赏追杀少年,其赏格竟高达千金,便带着身边亲近的几个兄弟来到靠山屯附近,如若能遇上为了悬赏而来的亡命之徒,说不得就替那少年抵挡厮杀一番,也算是报答那一份重如泰山般的恩情。
小七闻言后在披巾后一撇嘴,小声嘀咕道:“就算是在此帮着杀几个贼人,那人也不知道啊……这么冷的天,兴许那人睡得正香,浑不知外面有人在这暴风雪夜里替他挡刀!”说到末了却是越来越气,好像真得看见那人正烤着火盆暖洋洋地熟睡一般。
此话一出,身旁几人皆压抑着声音吃吃笑了起来,燕大对小七似乎格外宠溺,微笑着回应:“知恩图报,总不能打着幌子去宣扬不是,俺们所为,无非对得起自己良心。要不……小七你去把那少年从被窝里扯出来,看着俺们如何在此辛苦打熬……替他挡刀?”
此话便将方才暗笑的几人引的忍俊不禁,小七鼓着腮帮子气呼呼道:“燕大!你怎么胳膊肘子往外拐?还这般埋汰我……”想着自己的确是有那么一些无理,却嘟着嘴死不承认,只恨恨地拿脚踝处裹了厚厚几层粗布的靴子猛踢树下积雪,嚓嚓沙沙有声。
突然向来机敏的燕五举手示意噤声,众人见状迅速安静下来,一同伏低身子,朝着燕五所指的方向看去。
透过雪幕隐约看到在数十步外,顶风冒雪艰难跋涉着一行人,风雪之中看不真切,只见一团团灰乎乎的身影,全身上下都被白雪覆盖着,若不是在雪深已过腿肚子的雪地中缓慢地移动着,身影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极难发现。
这时队首有一人隐约指了指燕大几人所处的这片树林,扯着嗓子向后面喊了一声什么,声音旋即被呼号的北风卷走。只见那人大幅度挥动手臂,领着身后数人改变了行进路线,一路踏雪朝着树林直行而来,看情形是打算在这山崖后的树林里暂避风雪。
一行人歪歪扭扭,在雪野中留下一串纷乱叠踏的脚印雪坑。
身处林子中的燕大定睛看着,沉吟片刻,向众人摆摆手做个手势。身旁数人皆默不做声从怀中掏出一直捂着的弓弦,一头套上弓梢,将弓身倒转过来,上了弦的弓梢顶着身后的岩壁,身体抵着弓臂双腿猛一发力将弓背弯曲,快速将弓弦套上另一端,动作熟练而悄然无声,各人以手指轻绷弓弦,然后向燕大点头示意。
只有小七却是将弓立在笔直修长的双腿之间,然后用左脚踩住下弓梢固定住,再将弓腹压在右腿之上,双手握住上弓梢,只见纤细蛮腰一拧,合上半身之力猛然将弓背压弯,在弯曲到位的一瞬间,右手也灵巧地挂上了弓弦。
小七提起弓来将弓梢上的雪泥拂去,双指轻勾弓弦试了试弓劲,反手从肩后揭开覆在箭囊开口处遮雪的布套,露出了牛皮箭囊内一簇整齐洁净的乌黑箭羽,手指轻捻抽出一支长长羽箭,稳稳搭在了弓弦之上。此时披巾上方那双晶亮有神的眼睛,睫毛颀长上挑,眉目之间方才的娇嗔神色已了无踪影,双眸冰寒盯牢了林外靠近的一行人,口中冷冷地轻声道:“为首那人是我的。”
值此暴风雪肆虐之际,还在向山里靠山屯方向冒雪潜行的,十有八九便是那些为千金悬赏而来的杀手,至于是那些门阀豢养的刀客死士,还是来自各处的帮众或游侠儿,对燕大等人而言却没有任何区别。
一行人在雪地中深一脚浅一脚,不住趔趄地缓慢前行,因双足困于厚厚的积雪中而显得身形异常笨拙,自林中高处看去便如同摇晃的标靶一般。
随着身影不断接近,已可分辨来人约有七八人,身上皆携有刀剑弓矢等兵刃,燕大断定来者不善,扭头见己方数人各自在树后掩藏好身形,半开弓弦搭着羽箭正等着自己的决断,毅然地将手掌扬起后用力劈下……
雪地中蹒跚前行的这伙人,是襄平田氏暗中蓄养的死士,平日里好吃好喝供养着分散在各处的庄院内。最先得到家主的格杀令后,这一队人率先自望平县附近藏身的村落里出发,捷足先登加之路途熟悉,遥遥领先于其余被赏格吸引而来的刀客杀手,远远地绕过乌泥镇后,径直扑向靠山屯的所在。
虽在出发时天空便已零星飘起雪花,但是未想到风雪短时间内变得如此迅猛,且随着夜色笼罩越发得雪大风急,已进入山中的这支小队却不甘心无功而返,更是为那千金悬赏所诱惑,遂将随行马匹留置在一个避风的山窝窝里,他们则继续摸索攀爬向前。只要大致行进方向没错,抵达靠山屯附近后,兴许在此暴风雪的掩护下便可一举突袭进屯子,将疏于防范的猎户连同高旭全部格杀也说不准。
行至此地时见风雪甚猛,前侧山崖下有一密林可堪躲避,领头之人便示意进入林中修整片刻,吃喝些干粮补充体力,看情形再决定是继续夜袭,还是避于林中过夜,待来日风雪消停了再另做计较。
领头的一人气喘吁吁,口鼻中呼出的雾气旋即被寒风吹散,行至此时早已被冻得四肢僵硬,眼见离那林子只余二十来步,只恨不得手脚并用赶紧爬过去。却受制于雪地里跋涉,不得不在厚厚积雪中拔出脚来,行一步重又陷入雪窝,一步一步缓慢挪动,哪怕心急如焚也快不得。
花费数倍气力才勉强行出几步,心下便焦躁不已,领头之人急促喘息着直起身子去看还有多远。方一抬起头来,就见林子中几支发出森寒冷光的箭簇无声无息地劈开雪幕,迎面电射而来。
暴露于毫无遮掩的雪地中,腿脚皆被深可及膝的积雪所牵绊,避无可避……
这时机当真是致命!可是谁能在此提前设伏?这是领头死士的最后念想。
眼睁睁望着一支羽箭被风雪遮蔽了疾速破空的声音,无声而精准地扎入自己胸口,似乎严寒使得身体的各种知觉也慢了半拍,僵硬麻木的身体并没有感受到疼痛,只觉得胸口处有滚烫的热血喷出。张口想要叫出声来,呼啸而至的寒风瞬间将所有声音都堵在了嗓子眼里,无声地直挺挺扑倒在雪中,死不瞑目的双眼须臾便落下了几片雪花,却再未消融。
身后一字排列的数人见队首领头的突然间倒地,尚未有所反应便依次中箭,那困于雪地之中笨拙的身躯,犹如弓箭场上练习的靶子一般,被隐藏于树林中的敌人逐个射倒。
声嘶力竭的惨叫终于在雪野中响起,却被凛冽寒风席卷的支离破碎。
身处队尾的最后一人慌乱中凄厉地惊叫着,急忙转身想逃离此处,脚下却被雪坑绊住一头栽倒在雪地里,满头满脸的雪茬子挣扎着爬起之时,便被身后疾射而来的最后一箭准确命中背心处,重又跌倒在雪窝里,手脚胡乱扒拉几下便了无声息。
皑皑白雪中一串艳丽的血花绽放着,散着热气的鲜血迅速殷红了周围一片白雪,还未及冻成血红的冰晶,转瞬就被更多的飘雪所覆盖。只片刻功夫,雪地上除了隆起的几个雪包,一片白茫茫,恍若并无任何事发生一般。
燕大将手中的长刀还刀入鞘,本还打算万不得已时冲出林子近身肉搏,却看见对方手脚麻木僵硬、反应迟钝,在几名同伴的精准射杀之下,那毫无防备的几人身陷雪地无从闪躲,如排成一列的箭垛一般被挨个射倒,竟无一人在被突袭时迅速抽出兵刃进行格挡,更不消说去取下背负的弓箭进行还击。
燕大见状摇摇头,对此惨状心有余悸:“幸亏俺们率先赶至此处,否则攻守易位,那如同靶子一般被射杀的,便是俺们几人。”
燕五却没有如此沉重,回首扬眉笑道:“小七这回不赖,手脚更快了!第一箭和最后一箭都是小七射的!”
“你却是扣上了第三支箭,五哥这是夸我还是笑我?”小七恨恨地与燕五斗嘴道,说罢又踢了一脚身前树干,雪团扑簌簌的落下,“忒无趣!一个个草包饭袋一样赶着送死!为了些赏钱值当不?”百思不得其解这些人的行为,只是痴痴看着前方不远处隆起的那些个雪包。
只是片刻之前,那雪堆下面可是如你我般活生生的人啊……
几缕衣角在皑皑白雪中若隐若现,随风瑟瑟摆动,不一会便消失无踪,纷飞大雪迅速遮盖了一切,只几根箭杆还突兀地立在雪面上,乌黑的箭羽在寒风中不住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