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菡的直觉是对的,且在这时候派上了用场。
官道上有一名猎户所骑的马匹斜刺里窜出去几步,马蹄不慎踏翻了道旁售卖干果点心的篓筐,干果打翻了一地,沿着官道边四处乱滚,引来小贩的大呼小叫。
散布四周警戒的侍卫们视线都被吸引了过去,石堡上的几个戍卒也闻声趴在堡墙上俯瞰官道发生何事。
居高临下时,堡下湖畔所发生的一切的确是尽收眼底,一目了然。
这一时刻,几名耕夫庄稼汉赶的大车正咕噜作响,被缓缓推着接近道旁的三位少女。
几名猎户的坐骑似乎受了惊,又似乎在策马躲避,以免踏伤道旁急于捡拾物品的小贩,在一片纷乱中渐渐靠近了四五名分散开的侍卫。
其中一名警觉的侍卫猛然注意到,小娘子已被有意无意隔断在另一侧,面色剧变的同时大吼示警,锵啷一声抽刀挺身而出,向前疾冲的那一刻却刚好避过了一支激射而至的弩箭。一名小贩从箩筐之内变戏法一般取出手弩,抬手便向那侍卫射出了势在必得的一箭。
那名侍卫身侧的另一同伴却没有如此好的气运,春光明媚里陶醉了心神也放松了警惕,在听到吼声之后才醒悟过来,急忙拔刀之时,便被另一支弩箭射翻在地。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此言不虚!
待几名耕夫弯腰推车的身子猛然直起来准备动手时,却不约而同愣了一愣。
只因抬头便看见原先立在道旁的三位娉婷少女,竟是在失控的马蹄踏翻篓筐,侍卫大吼示警的几乎同一刹那,便如惊弓之鸟一般,在几名耕夫动手的前一瞬间,已经齐齐转身便跑。如同受惊的蝴蝶一般裙裾翻飞,还同时发出一声惊呼——“又来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三人惊慌之中分别跑出了三个方向。
为了分散聚在一起的风险,朝着不同方向分别逃离的少女,却是心照不宣的有意为之。
三名乔装耕夫之人见状忙从大车的杂物堆里抽出长刀,齐声呐喊着便向周围拥来的侍卫杀去。
剩下两人不知该去追逐哪一个,彼此看了一眼,其中一人用部族语喊了声“穿红裙那个!”随即前后脚撒开双腿,紧盯着那袭醒目的红色襦裙发力狂追。
然而没跑几步,稍落后一人的脑壳被一块点心砸个正着,恼火地转头去看,一个小丫鬟竟然停下了脚步,正貌似无辜的眨巴着大眼睛瞪着自己,然后见到被砸中之人怒视着转过身来,这才花容失色尖叫着拧身又跑。
那人气急败坏,一边抹去头脸上的点心渣子,一边骂骂咧咧拔腿继续去追红裙少女。
另一个小丫鬟两手提着裙裾跑得也不慢,边跑边放声尖叫:“快来救我,我是太守府女公子!”萼儿的灵机一动确实迷惑了几名死士,循声望向这少女跑向湖边的那一刻,有人愣了愣神,就在这手脚略为一缓的瞬间,便被侍卫一刀劈倒在地。
两名高句丽人也听到了呼喊,多少懂些汉话的他们却仅仅迟疑了片刻,脚步几乎只是一顿,还是对红裙少女紧追不舍。
原因很简单,只因为他们断定这服饰鲜艳之人,必定比那两位身着浅色衣装的少女身份更为显赫。在高句丽国,沿袭大汉文字及文化风俗的同时,他们也分得清这种大红大紫的颜色象征着地位的贵贱之分。
官道两侧已经混战成一团。侍卫们猝不及防之下已被接连射倒了两三人,近在咫尺的距离,就算是有防备也很难避开劲弩的偷袭。好在几只劲弩发射过后,刺客们也再无机会给弩机上弦。最先发觉不妙的那名侍卫已是负创见血,却依旧死战不退,一瘸一拐地拼命向前砍杀,腿上不知何时已被一支短小弩箭所射穿。
几名小贩射出弩箭之后,有的手持怀揣的短刀,有的捡起死伤侍卫的兵刃,向急急打马赶来的夫余骑士截杀而去。
见到心仪的小娘子正被几人追杀,简位居情急之下,纵马疾驰十余步直接将前来阻截的一人迎面撞飞,手中弯刀出鞘拦腰斩杀一人,身后几名夫余随从一拥而上,竟是骁勇难当,几名乔装的小贩须臾间尽数横尸道旁。再往前几步,便被几名猎户装扮的骑士所阻断,夫余王子挥刀崩开一记大力的斜劈,策马要去寻小娘子,却被另一骑缠住脱不得身。
第一声暴喝响起时,公孙恭手里正拿着一副纸鸢,突闻惊变却手足无措,呆呆望着不远处厮杀在一起身影交错的战团,还有稍远些自己妹子急急逃向古堡的身影,竟双股战战不知该如何是好。
身旁的老伯猛地推了他一把叫道:“还不快跑?”说罢扯开喉咙招呼着几名放纸鸢的孩童,几个孩童都比公孙恭机敏些,大声叽哇乱叫着,随老伯一起向城门方向急急逃去。
老伯没有想到他好心的这一推,竟然把这孱弱的富家子弟推了个趔趄,随即被纸鸢的牵线绊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索性手足并用一头钻进了挂着纸鸢的树后草窠里,顾头不顾腚,只撅起个屁股朝着官道。身旁的纸鸢已被撕裂,长长的鸢尾也断了一截。
公孙菡一路快跑逃了数十步,她的逃离方向是距离最近的二龙堡。当初在陪同阿父阿母立在望平城头远眺二龙堡之时,一直为沧桑古堡屹立在湖边的景色所动,想着有暇时来此一游,却没曾想竟是在如此狼狈的情形下。
眼看离那石堡愈来愈近,此时只觉心跳飞快,喘息不及,仿佛下一刻便要晕厥过去。
这段时日里所有人都被长时间的风平浪静所麻痹,无论如何没想到田氏穷途末路之际并未逃离汉境,而是蛰伏待机再一次发动了袭击,这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做派,恰如阴魂不散般令人胆寒心惊……
古堡新近用青石垒就的高大堡墙虽已近在咫尺,然而身后追来的脚步声却更为接近,公孙菡心慌意乱之下,不慎被自己的裙摆所绊倒。失声惊叫着扑倒在地时,却听到数声轻微的撕裂空气声,古堡上几支羽箭居高临下凌空疾射而至,其中一箭正中身后仅一步之遥的追击者前胸,那人惨叫一声跌倒在公孙菡的脚前。
堡上有人焦急地大声嚷嚷:“射中了,快跑!”垂首呼喊之人正是那名年轻的戍卒,身旁老卒正向堡内大声吆喝着什么。
然而身着长裙倒在地上极难立起身来,公孙菡的双腿被裙裾绊着尝试了两次都未能站起。
另一名头上还带着点心残渣的杀手挥刀磕飞几支箭矢,几个大步窜至身前。未待公孙菡挣扎着爬起来,刀交左手,一把便将其抱起,轻松地将其拦腰搁置在肩上,任凭她双手在身后拼命敲打,双腿乱踢乱踹也无济于事,如同扛着猎物一般快步向道旁的大车走去。
堡上众戍卒见那少女被搭在肩头,完全成为那杀手的挡箭牌,不敢再继续开弓放箭,生怕伤了人质。方才有名丫鬟大声尖叫什么“女公子”,想来其身份非比寻常。此时使不得弓箭也只能疯狂地呼喝大叫,催促堡内其余汉军尽快出堡救援。
“升黑旗!起狼烟!”那位短须花白的老卒显然更富经验,听到叫嚷喧哗后第一时间上了堡墙组织援应,见到发生在官道附近的厮杀,互有伤亡下已有女子被掳走,急忙大吼着下令。
此时向南的堡门在轰隆声中打开,待到数十汉军守卒绕过古堡赶至东侧的官道,为时已晚。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红裙少女被扔在大车上的杂物稻草堆里,马匹在皮鞭大力抽打下悲声嘶鸣,奋蹄狂奔而去,此刻怎得也来不及阻截了。
夫余王子惊怒交加,大喝一声挥刀砍飞了对手的前臂,对方握着长刀的右手带着血雨飞至半空,然而那人悍不畏死纵身一跃,只凭单手将夫余王子从马上扑倒在地,两人当场滚作一团。
简位居毕竟身强体壮,对方又少了一只臂膀,跌落马下彼此短暂的纠缠后,一脚将那死士贴地踹了出去。
瘸腿侍卫咬牙跨步上前,一刀将断臂死士贯胸而入扎在官道的泥地上,大口喘着粗气抬起头来,瞪着的双眼已布满血丝,无言地望着远去的大车扬起的尘烟……
来不及了,今日可是虽死亦难辞其咎!有些事情可一不可再,而小娘子竟然在眼皮子底下连续遭遇两次偷袭,我等这班侍卫干脆自己抹了脖子算球!
简直是奇耻大辱!而且是故技重施两次!
狂怒中的侍卫有的拼命朝着远去的大车拔腿就追,剩下的与夫余随从分作几队,围着剩下的死士大呼酣战。这些死士屡次三番的刺杀对于这些侍卫而言,如同当面再三羞辱!关键还在于今日他们竟然得了手!
光天化日之下,侍卫随护、戍堡镇守,竟眼睁睁看着小娘子被人抢了去!都是球毛带卵的汉子,今日索性与你拼死也罢!
血光四溅中双方陆续有人被砍倒,刀刀见血,招招要命,彼此皆不惧生死杀出了性子,不闪不避以命换命,怒吼惨嚎声中陆续有人倒在血泊中。
战场一侧,一黑一白两只天鹅高声地鸣叫着,在湖畔绿草如茵上双蹼匆忙奔踏,扑扇着翅膀向二龙湖的水面惊逃而去。
两名小丫鬟嘶声哭喊着,一路尾随官道上的烟尘踉跄追赶,却只能看着那车马越行越远……
古堡上黑旗狂舞,随之一束狼烟直升天际。
青旗人来东,南面赤旗红;白旗贼西至,玄旗北路逢。
二龙堡在望平城之北挥舞黑旗、点起狼烟示警之前,望平的城楼上便已发现了城北官道上的变故与混战。
而辽东太守公孙度正陪伴夫人在城头悠闲赏景,在第一声尖叫隐隐传来之时,二人皆面色大变扑到雉堞边,竭力向里许之外的二龙堡方向眺望。田氏余烬再度死灰复燃?!我那菡儿此时正与夫余王子在湖畔给天鹅放生!
未等身边公孙林氏颤抖着嘴唇说出话来,公孙度已是以难得一见的敏捷身形,快步扑到城墙内侧的女墙边,不远处的街面上,公孙康正带着数十铁甲骑军游弋巡视,公孙度睚眦欲裂地大吼出声:“宜之!快!二龙堡!菡儿……”
公孙康策马如风冲出城门之时,黑旗摇曳,狼烟才刚刚升起,公孙度正搀扶着公孙林氏急急沿坡道下城。
厮杀已近尾声,前方官道上尸首横陈,在满目的混乱中,公孙康无意一瞥惊讶地发现,一株挂着纸鸢的树后,露出的那件衣袍竟如此眼熟,不是自己的兄弟公孙恭还能是谁?
他怎会出现在此处?如此狼狈地撅着腚躲在路边草丛里,难道是负了伤?心念电转间,此时并无旁人注意到这藏头遮面之人,公孙康摆手令身后骑军尽数向前追击剿杀,自己则放慢速度最后勒马止步,表情复杂地停顿了须臾,这才下马去查看公孙恭究竟情形如何。
高大的战马遮住了树后这个角落大半的视线,公孙康原本伸出手去打算扶起公孙恭,一只手却不知为何停在了半道,指尖几乎触及其衣衫,仅仅只离着寸许……
伸出的手定了定,又缓缓收了回来。
表情复杂地看着那蜷曲成一团的窝囊模样,公孙康的眼神却变得迟疑起来,渐渐夹杂了一抹不甘与狠戾……
辽东这片丰饶大地,难道有朝一日真得要交到你这种废物手中???
浑浑噩噩并不知身后状况,只觉脚步声、马蹄声充斥耳边,而那混乱与喧嚣、厮杀与惨叫似乎渐渐尘埃落定,公孙恭在树后草窠里翘着后臀一点点倒退挪动,正想爬起来看个究竟,胯间却猛然受到一记突如其来的重击。
公孙恭白眼一翻再度扑倒在地,喉咙里只发出“咕噜”一声便昏死过去。
公孙康收回脚来,警觉地四下里看了看,似乎察觉到什么,突然抬首望向官道数十步外戍堡高耸的墙头,只见堡墙上几名戍卒皆手撑着垛口向远去的大车方向眺望,并无人留意到戍堡侧后方的一隅,刚刚发生的匪夷所思的一瞬。
此时公孙康听见身后再度响起马蹄声,忙俯身扶起人事不知的公孙恭,将其上半身抱在自己怀里,面露痛苦不安与追悔莫及。
也许此时只有他自己知道,至少有部分情绪是真正发自肺腑的痛心。谦之,别怨我,我本不想如此!顺势而为?逆天改命?阿父为寒门与世家而战,而我却陷于嫡庶之争,这就是你我之间避无可避的宿命吧……
二龙堡之上,被一把扯入六尺余高的堡墙之后,那名年轻的戍卒惊慌失措地颤声说道:“什长,俺、俺刚刚看见了那下面……”
“胡说啥呢?小侯子!你啥都没看见!想活命就记住!你—啥—都—没—看—见!”那老卒扯着年轻戍卒的前襟用力晃荡着,彼此鼻尖相抵压低了嗓门怒吼,最后一句几乎是一字一顿,口水喷了对面一脸。姓侯的年轻戍卒脸色煞白,失魂落魄之际只顾频频点头。
当公孙度铁青着脸骑马急急赶到战场,腿上中了弩箭的那名侍卫满面愧疚,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呜咽着以头戗地。
然而还未待公孙度开口质询,扫视周遭情形的目光便被一旁的景象死死定住。公孙恭面色惨白人事不知,斜倚在垂首含泪的公孙康怀里一动不动,生死不明。
如遭受晴天霹雳一般,公孙度紧咬牙关仿佛瞬间就要爆发的狂怒气势,如山一般笼罩向在场诸人。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没有想到,又是一次重重守护之下的袭击!……公孙恭!公孙菡!我造下的孽债,难道冥冥之中都要由我这对儿女来偿还?
所有人这才愕然发现太守的嫡子竟然也在这里,且对他何时在混乱中受到重创一无所知……
简直是雪上加霜,万死莫赎!
随着一片叮当哗啷的声响,一众侍卫与古堡内赶来的汉军戍卒,望平城内援应的骑军,尽皆匍匐在地请罪。
颇为狼狈的夫余王子简位居气喘吁吁赶了过来,左右看看犹豫片刻也颓然跪下,心知这面前的太守大人,是再无可能成为其岳丈了。
顷刻间,公孙度面前跪满了各色人等。
公孙度浑身微微战栗骑在马上,俯视夫余王子惨然的脸色与那身满布血污的华服,俯视着幸存的侍卫各个带伤,尽皆面色愧疚难当,俯视着公孙康含泪无言……
“逃走两个高句丽狗!小娘子被掳走,俺也死了两名随从……”无人敢在此时出声,简位居却咽了口唾沫干巴巴开口禀明实情。
紧要关头,这等讯息才是最重要的,要哭要怒要治罪,也要在此事料理完毕之后。夫余王子打算尽量开脱罪责的一句话,却歪打正着令公孙度自狂怒中猛然醒悟过来。无能狂怒根本解决不了眼下最为棘手的局面,相反还会令事态滑向失控的境地。
越是此时越需要冷静,公孙度最终没有当场发作,自然也没有温言抚慰。而是咬着牙在齿缝中迸出极度克制的声音:“你等要是跪在这里,能救回菡儿,能救醒谦之,那就跪到天荒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