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塞上,水鸟逡飞,蝶恋花间。
青青草原上自南向北行进着一队人马,并无旗号。
人人外披兽皮短袄,直袴劲装,腰佩长刀,各携短斧长矛,鞍前鞍后弓箭齐备,看上去精干彪悍。
三十余人前后分为两个小队,间隔数箭之地,侧翼不断有零星游骑向两边张开巡弋。
在前方视野中看不见的地方还有个小队,约为十人上下,在两队之前远远的放了出去,少说也在五里开外,做为斥候撒开,保持前出警戒搜索,这是严谨的骑军行军之法。
领本队居中的人是一名满面沧桑的中年汉子,身形高大,动作干练,稳稳地策马行进在本队之首。
昨夜星辰已逝,满眼青山渐远。
短须汉子不时抬目远眺,眉目之间难掩一丝忧郁,此刻望着辽阔的草原正自暗暗感伤。
想起去年经过此地附近反打草谷之时,麾下尚有百余人马,如今只余不足一半的兄弟。
当初在黑山左近名闻遐迩的左校精骑,历经苦战四处辗转,时至今日虽余烬未灭,却已是转眼间飘零凋敝。
而当初起于燕云的二十余沾亲带故的同乡兄弟,投奔冀州黑山军三十六渠帅之一的左校麾下,在天公将军张角被朝廷剿灭之后,历经颠沛流离,也只余眼前这区区燕云七骑。
天灾人祸、饥寒交迫、生不如死。到了那种绝望的境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纷纷揭竿而起的草民如蝼蚁般前赴后继,只为生存而战,却被当权者蔑称为蚁民。犹不知千里之堤,亦可溃于蚁穴。
如今各方诸侯居心叵测,边外胡骑狼子野心,汉室江山风雨飘摇,而我等这些微不足道的蚁民,远避于这僻远塞外,在夹缝之中艰难求存,却今日不知明日事,昔日豪情皆为空。
如今再度出山浪迹天涯,莫道前路究竟如何……
麾下这数十名兄弟的命运,已是郁郁沉沉得将这汉子压得喘不过气来。
亲魂杳杳,碧天无极;一眼光阴,几载愁绪。飘零如萍之人,又岂堪细思量?
面带忧色的汉子正沉郁思忖时,只见前方侧翼不远处奔来一匹健马,马上骑士身形轻盈纤巧,双腿修长,看似只堪一握的柔韧细腰扎束得紧紧的,衣衫紧绷处尽显其凹凸起伏的身姿。
此时来人弓起身子在马背上疾速驰来,接近那领头的中年汉子之际,勒马人立而起,黑色掩面披巾之上一双圆溜溜的杏眼却满含着青春无忌的阳光笑意。
欢快清亮的声音响起:“燕大,一路并无异样,许久没这样放开来可劲跑了,这马儿比我都开心!”
燕大含笑看着面前朝气勃发,浑身都洋溢着热情活力的燕小七,方才有些黯然的思绪烟消云散。
无形中被小七的欢欣所感染,燕大扬声道:“山里呆得久了,骨头都锈得嘎嘣响,此番下山,还是老规矩,但求些财物牲畜便可,不必动刀的就放过,切勿杀伤过甚。”
身后众人齐声应和,见到燕大一路上沉默良久郁郁寡欢,此时终于开口,都喜不自胜得你一言我一语。帅为军之魂,将为兵之胆,马匪山贼也毫不例外受到领头之人的情绪左右。
好不容易熬过一个寒冬,又可以爽利得驰骋草原,向乌桓、鲜卑诸游牧部落索取些牛羊牲畜!
你们犯边寇境抢汉人的,俺们就来草原抢你们的!说起来也是有来有往,替天行道,报应不爽!
为避免滥杀激起仇怨,被各部落联手追剿,燕大才严令麾下兄弟们不得擅动刀兵,不到万不得已,尽量不流过多鲜血结下死仇。
如此这般便只是劫财剪道的小买卖,彼此用不着血拼死战,面对一些弱小的部落自然不在话下。若是遇上了实力强横的商队,或者规模大些的部落,老远见着情形不对就勒马回转。
打不过,来去如风还跑不过吗?胆敢穷追不舍,燕大有的是办法让牧民们留下一生难忘的惨痛回忆。
见到一众兄弟们兴高采烈,燕大的心情也是渐渐舒畅起来。
那日与胡首领下山袭击高旭的运粮车队,被高旭联同汉军一阵砍瓜切菜般几乎全歼,惟留下燕大亲率的十余骑立于山坡上按兵不动方才得以保全。
一整个寒冬期间,四处陆续又零星回返些旧日同伴,以及流亡投奔而来些勇健豪侠之士。脑子不好使的,身子虚弱些的,尽皆葬身于凛冬的冰天雪地之中。如今总共加起来也就堪堪五十余人,粗略可编为一个略为规整的马队,劫掠些弱小的乌桓部落也还是勉强够用。
如若是气运不顺,撞见百余人以上的乌桓人,哪怕对方都是牧民,由于其男丁人尽皆兵,自小养成善射能战,燕大这伙人也只有打马狂奔放弃强攻。但是若有胆衔尾追杀,燕大也不介意顺手给游牧部落一个教训。
现在想来,若非当初那少年慷慨赠粮,不知眼前这谈笑风生的熟悉面孔当中,又会有几人因冻饿而消失。
回想起那少年,燕大心中涌起一股暖意。而这少年卷入的一场风波,却出乎意料席卷了整个辽东官场和数百家世家豪门。为了表示感激之情,燕大还曾带领身边亲信之人冒雪施以援手。
至于后来的民间流传英雄救美的传闻,免不了添油加醋,真真假假也听到一些,燕大却没放在心上,只对那少年在辽水河畔潜心耕读,期间论道习武的相关传闻颇感兴趣。
就燕大的本心而言,如果麾下这数十兄弟能有个如此安逸的归宿,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只有小七听闻这种英雄挺身而出赢得美人心的传言,暴露出了少女本能的强烈好奇心,待真正去盘根究底时,又是一副怅然若失加嗤之以鼻的不屑模样,皱鼻子撅小嘴,不以为然、不屑一顾,小女子羡慕嫉妒恨的心思骤然间转换,丝滑顺畅绝无违和。
燕小七的少女心思,倒成为几位亲近的兄弟之间打趣的话题,其中以燕五最为嘴贫话多,惹得小七恼羞成怒了数次,燕五为这事没少被燕大私下里呵斥过。
开春之后的辽东汉军整顿军备,集中军辎兵马,为东征高句丽国做准备的诸般举动,却没能瞒得过燕大布设在乌泥镇的眼线,此番尽数下山向北而去,也是回避东征大军的理所当然之举。
否则大军开拔之际,但凡兵锋所指,路上若有不明兵马盘踞阻塞,皆会被一扫而空,大军犁庭扫穴之下,毫无例外可言。
此时劫后余生的马匪离开巍峨大山,眼前是一马平川的无垠草原,怎能不令这些刀头舔血的厮杀汉子为之精神一振?一帮子健勇战卒与游侠武夫憋屈在山中久矣!
眼看着草原上一年一度的赛牧会即将开始,想来草原上将自四方齐聚而来不少乌桓人大大小小的部落。而自己所率这不起眼的小小马队,瞅准时机如风般席卷一阵子,秉持见好就收,主打来去迅捷。
在惊动大队乌桓人围剿追击之前全身而退,也就足够在这几方势力的夹缝之间,勉强挣扎求生,所得所获按经验而论,也够这寥寥数十人马支撑嚼裹个一阵子了。
望了望天色及四周的地形,燕大对着燕小七传令道:“小七,跑得欢你就再跑一趟,去前队传讯,再行十里,择地扎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