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深沉的赛牧会场边,苏鲁借着夜色的遮掩,衣衫褴褛、泥水掺杂,满面血污、髡头散乱,无比狼狈得出现在峭王苏仆延的大帐之中。
大帐外,可闻欢声笑语依旧,篝火边人影幢幢。
“除了你等?可有外人瞧见?”怒目而视这瘫伏在兽皮毯上的次子苏鲁半晌,苏仆延语气阴冷地问道。
帐内引着苏鲁进入的侍卫心惊胆战躬身小心道:“启禀峭王,除了今夜值守巡弋的侍卫人等,并无旁人看见。”
苏鲁忙不迭地仰面对阿耶惨呼道:“阿耶,我从营地后面海子边溜进来的,神不知鬼不觉……”
“住口!废物!“苏仆延眼中杀意正炽,对着那侍卫道:“你,带领二百突骑,沿着苏鲁逃回那条路沿途搜索,但见有败逃而归的,尽数斩了!尸首嘛……就地埋了。”
“遵命。”那侍卫噤若寒蝉应道,急转身逃也似出了大帐,呼喝了几声率队离开大营。
听着帐外的脚步声与马蹄声纷沓而去,峭王苏仆延这才俯视着苏鲁,脸上渐渐泛起些讥诮笑容,语声却是更为冰寒刺骨道:“苏鲁,我是怎样告知你的?”
苏鲁浑身颤抖着如条无脊之犬五体投地,“阿耶……儿知错了!……但求再饶我一回……啊!”
凄惨的哀嚎声响起,苏鲁被苏仆延一脚踹了个驴打滚,连忙手忙脚乱爬起,再度五体投地匍匐下去,口中哀叫着:“阿耶,是那汉儿狡诈,早已布下伏兵,若不然,儿不会如此……”
兜头又挨了一脚,一张本就不周正的面孔立即肿了一边,苏鲁口角垂挂着长长的血沫,凄声喊道:“阿耶!那汉儿是辽东乌桓大患,儿只想着尽早替阿耶铲除此威胁啊……”
峭王闻言这才喘了口粗气,顿了顿才道:“就凭你?也想取那汉使的性命!便将我的话抛在脑后吗?”
说着又是气不打一处来,正欲上前再踹几脚,却听长子苏班在边上不急不慢道:“阿耶,苏鲁此次鲁莽出手,却是为搭救被匈奴人伏击的乌兰部落,反遭乌兰部落恩将仇报,勾结鲜卑人与汉人,屠杀我乌桓突骑,这笔帐,阿耶可要翻倍讨回。”
嗯?苏仆延脚下一停,双目闪烁不定回首望去。
苏鲁也不顾脸上血水滴嗒,喜形于色望着长兄苏班,果然是足智多谋!我的好兄长哎,日后但有吩咐,我苏鲁再不与你计较得失……
赛牧会的最后一日,在赛马压轴大戏开场之前,鲜卑与匈奴二使皆来告辞,神情形色各异。
峭王苏仆延恍若无事发生,举手抬足尽显雍容风范,恭谨致礼亲自相送二使。
匈奴刘豹的随从少了一半多,满面铁青不苟言笑,简略应酬了几句便启程西返,其间郁郁一言难以蔽之。
而鲜卑慕容木拓似乎心怀歉意,对苏仆延比来时倒是热络了许多,但言彼此相谈甚为融洽,一定代为转告慕容鲜卑的大帅莫护跋,定将竭力加深彼此情谊及交相往来云云。
苏仆延欣然受之,一副笑容可掬的姿态,目视鲜卑使团离去甚远后方才收回笑容,转首对着苏班道:“就此开始吧!传令大凌河老营留守重将,率两千突骑前来与我会合!”
“阿耶,对付区区乌兰部落,岂用得着两千突骑?一旦调重兵来此,老营可就空虚了……”苏班觉得有些不太妥当。
“若无雷霆震慑之威,焉能令乌兰部驯服?老营周遭的大小部落尚有各自的战卒,那汉儿寥寥数十随从,又能翻出多大的浪来?”
苏仆延抛去方才一切的伪装,凶神恶煞得切齿道,“如若那汉儿或乌兰老贼反抗,便将其一举抹去又有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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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西辽东之间广阔的两河平原之上,向东北方向接近夫余、濊貊等少数真番部落聚居之地,属于山高林密的苦寒地区,有当地人称谓“大青马”的野马偶尔出没,以其高大雄壮、迅捷飙猛和性情暴烈而闻名。
因环境恶劣地形复杂,野马群数量并不多,且狂野奔放自由无羁,迁徙轨迹并无矩可循,无人得知野马来自何处,去向何方,仅大致推测来自极北的蛮荒之地。由于北地冬季过于漫长,才适时向南迁徙,偶然出没于辽东以北的山川丘陵平原地带。
鲜卑、乌桓及夫余各族勇士,皆煞费苦心,用勇敢、技巧、生命和运气,偶尔捕得一两匹纯血原生野马无不如获至宝,都处心积虑与本族优中选优的名马良驹配种,以获得上上之选的战马。
夫余其国善养牲,出名马、赤玉、貂豽等等的名气便是由此而来。
至于捕获的原生野马却是甚少有人骑乘,其一是来之不易,不舍也不忍;其二是其性暴烈,虽被捕获却也极难驯服;其三便是作为种马留存悉心养护照料,以改良草原上各族以及中原地带需求越来越大的战马血统。
偶有所乘者非尊即贵,且盖因野马由于各种缘故已失去作为种马的价值,方才花费心力驯服调教,以供权贵驱策骑行于市,彰显其无上尊荣。
辽东烈马名气远扬,甚至大汉中原以南的孙坚孙策父子身在吴地,都想方设法遣商队船队远赴辽东,以名贵的江南特产换购辽东烈马。在辽东也极为珍稀的宝马良驹,历经千山万水到达吴地后,当真可谓千金难求,有市无价。
奔马原便处于两河平原之东北角,属于山峦丘陵与平原交界的复杂地形中,时有原生纯血野马群出没,身高体大,如龙如兽,狂野不羁,凶悍异常,寻常人等有幸远远见到皆避之不及。
(东北的野马、野驴记载很早就有。《山海经·海外东经》记载:镸丘(今辽东半岛)爰有遗玉、青马、视肉、杨柳、甘柤、甘华,百果所生。所称“青马”,即野马。反映今辽东半岛一带有分布,可与如今发现的野马、野驴遗存相互印证。《山海经》云∶北海有兽,状如马,色青,名青马。)
这一日,旭日当头,艳阳高照。
奔马原的边缘,一株粗大的龙柏树下,高旭眺望着远方。
身旁的贝娅,却眼神复杂地凝视着高旭的侧影。
自从前一日黄昏之时,有乌兰部落的斥候匆匆返回进入乌兰勃特的大帐之后,贝娅就有条不紊地替高旭准备了马奶酒、胡饼和肉干等物,似乎为了这一时刻已经酝酿了许久。
然而那盏火焰微弱的油灯,在小小毡帐中几乎亮了一宿。
那一夜,几乎彻夜未眠的,并不止乌兰贝娅一人。
乌兰勃特屡次三番于夜深之时走出大帐,望着贝娅的小帐篷久久不语,月光照着那脸上的泪痕,隐约发亮。
而布克撒力,靠坐在自己未放下帏帘的帐内,直直对着不远处贝娅所在的小帐。无数次地摩梭身旁那张陪伴自己多年的大弓,一支一支羽箭在其手中翻来覆去的检视,再一支支收回箭囊。
射雕手望着夜色下乌兰勃特来回踱步逡巡的身影,神色沉郁凝重,就这般默默坐于黑暗之中守望。
呼伦辗转反侧,双目闪现着忧郁与愤怒,耳边只有乌兰勃特的话音:万事如常,切切!乌兰部落的三千余部众,冒不得任何风险!
一大清早,高旭便被贝娅热情地拉着去寻那野马,一路上贝娅似乎心情颇佳,有些不同寻常得兴奋,不时对高旭说着亲密贴心的话语,引得高旭时不时爽朗大笑。
“高旭,你知道吗?那野马可凶了,你到时别被吓回来,我可看不起你!”
“幼虎,你以前驯过野马吗?千万不要伤着自己!”
“启明,你真得把飞雪银狐送给我吗?是不是有些不舍得呀?”
望着满脸笑容喋喋不休的贝娅,高旭苦笑着问道:“你今日是怎的了?把我的名字挨个叫了一遍。”
“怎么,不行吗?我试试看哪一个最顺口!全部都叫一遍!”贝娅眼中春波荡漾,“虎子?你喜欢哪一个?”
“都好,只要你喜欢。”高旭的心中暖暖的,丝毫不亚于炽热的阳光灼烧。
贝娅笑靥如花看着沉浸在幸福中的高旭道:“我还是叫你突鲁特吧!”
就这样也好,你这个小傻瓜!眼神中那抹淡淡的哀愁与遗憾,一闪即逝。
远处的丘陵顶端,于天地间傲然立着一匹紫黑色的野马,如王者君临天下一般,雄俊桀骜,俯视着原野中迅捷奔跑的一群野马,个个犹如狂风的精灵,闪电的化身。
巍然不动的野马王,鬃毛与马尾极长,几乎垂至地面,打卷的长毛则覆盖了遒劲有力的四蹄,一阵风吹过高岗,长长的鬃毛飞扬,便如仙境中的天马下凡一般,紫黑的身躯与毛发在阳光下油光闪亮。
“野马王!”贝娅轻声说道,“这是天神的旨意,便要你今日遇见野马王。”
“看着如此雄壮、彪悍,不知要几日才能驯服。”高旭的目光犹如被锁定,喃喃自语道。
“你一定行的!你是我所见最无畏的男儿!”贝娅仰面痴痴看着高旭,似乎少瞧一眼都将是遗憾,“好男儿便要去降服烈马。”
“那你呢?”高旭抱着贝娅塞入怀中的几个皮囊问道。
“我自然先回去啊,没有三五日,你都别想驯服。”贝娅幽怨地说道。
“心中只有降服烈马的快意,哪里会在乎马蹄下的花朵?我还是……先回吧!”贝娅最终还是摆出了一个乖巧可爱的笑脸。
高旭却胸有成竹道:“三日后!你在此等我!”
贝娅含笑踮起脚尖,轻轻吻上高旭的脸庞,眼波泛起无尽的眷恋,依依不舍得在耳边轻声呢喃:“三日后,我等你。”
高旭此刻如沐阳光,全身上下都充满了自信,再没有回头,一步步走上高岗,向那远方坡顶上,如同雕像般挺拔屹立的紫黑色身影大步流星。
身后,贝娅望着高旭义无反顾向前走去,越走越远,视线中的身影陡然变得模糊不清。
泪盈满眶,一双小手使劲捂着自己的嘴巴,生怕呜咽出声。
高旭,启明,幼虎,……我的突鲁特!我要走了……
真的舍不得你……你我今生无缘,来世再相见!
双眸之中满满蓄着泪水,却咬着牙强忍着不让那晶莹溢出眼眶。
贝娅将桃花马的鞍辔都卸了下来,整齐摆置在龙柏树下,又从行囊中拿出个精心扎束的包袱,轻轻放于那鞍上。
几滴泪珠盈盈洒落在包袱上,溅射成数瓣纷飞。
再次眺望远去的身影,上马回转之际,贝娅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眼泪如开闸的洪水肆意渲泄而出。
骑在飞雪银狐之上的娇小身躯,因控制不住悲忿而剧烈颤抖着,摇晃了数下几欲跌下马去。
飞雪银狐感受到了贝娅的悲怆,轻声打着响鼻扭头去安慰她,行走的缓慢而平稳,桃花马在一侧跟随着,不住侧首望着主人忧伤落泪。
只有你了,飞雪银狐,只有你代替主人陪着我走下去……
泪如雨下,溅落在青草与花瓣之上,贝娅的身影萧瑟而无助,与高旭背道而驰,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