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那夜,汝空在众目睽睽之下与柳姒举止亲密,此事百官皆知;可顾忌柳姒身份,没人当面议论。
但终究还是传得满城风雨。
有人说当初早在凉州,汝空便对镇国公主心生爱慕,破了戒。
更有甚者暗指柳姒水性杨花,与清水县子也曾有一段情,如今更是亵渎佛门子弟,私德不休。
有人借以此事告了柳姒一状,圣人只当不知。
不过谣言在城中散播了几日后,就猛然变了风向。
说其实是汝空佛子妄动凡心,勾引镇国公主,而公主向来与驸马恩爱,曾委婉拒绝,奈何佛子执迷不悟,才会在上元之夜一时冲动,冒犯公主。
这次,圣人不再装聋作哑,下旨赐了汝空笞刑。
其实这些传闻针对的究竟是谁,不言而喻。
汝空不过是受柳姒牵连,何牧那老贼本想败坏柳姒名声,却被柳承明顺势全推到汝空身上。
如今汝空替柳姒受了罪,她心中有愧。
之前火药坊中抓到的奸细受了刑,将知道的一切全都吐了个干净。
庄别辛指使他炸毁火药坊,那是证据确凿的事。
柳姒也早晓得他们会暗中下手,之所以没有阻止,就是为了抓住确切把柄。
而那夜曹守发现的掺了铜粉的火药,乃是清净所为,其目的是为了迷惑太子。
但曹守不知真相,才会火急火燎想闯宫将消息告知与她。
经过此事,他们才算是彻底得到信任,可以委以重任。
柳姒拿着那奸细的口供,交给了圣人,并说明当夜汝空之所以会有冒犯举动,是因为从曹守口中以为那火药会出意外。
他是佛门子弟,菩萨心肠,自然见不得有人受伤,情急之下才会举止失礼。
得了宽恕汝空的口谕,柳姒准备出城去趟弘慈寺,路上遇见刚好自御史台下值的苏黎生。
见往日神采奕奕的她此刻耷拉着眉眼,周身萦绕着沮丧之气。
“苏御史。”柳姒出声唤她。
苏黎生闻言,寻声望来,随后朝她恭敬地作了一揖:“下官见过公主。”
柳姒关心:“我见御史心绪不佳,可是在御史台遇上了不快?”
御史台那群老匹夫,顽固不化,一开始对苏黎生一介女子当上监察御史的职位很是反对。
要不是柳姒力排众议,在圣人面前举荐她,只怕也不能成功。
所以那群老匹夫,很可能在私底下给苏黎生脸色瞧,给她使绊子。
因此柳姒才会嘱托裴简,多加照看她。
只是苏黎生摇头:“多谢公主关心,下官只是想起近日所遇几桩案子,心中感慨。”
周围人来人往,不是细聊之处,柳姒招手,将人邀上马车。
等上了马车,苏黎生才道出自己的苦恼。
原来近日京中出了一桩命案,杀人者乃是一八品小官,名曰——赵休。
死者正是他的妻子王氏。
案发当日,赵休与其妻王氏之间产生争执,双方怒极之下动了手。
赵休身为男子,力气比王氏大上许多,两人动手间,他失手将王氏给打死了。
见妻子断气,赵休很是害怕,于是主动上大理寺投案自首。
非因斗争、无事而杀,是名故杀。
故杀:便是故意杀人。
但赵休与王氏互有争斗,非是“无事”,所以此案当定为“斗杀”。
斗杀:既因斗争而失手杀人。
“故杀”与“斗杀”虽一字之差,可判刑上却相差甚远。
大理寺见赵休是失手杀人,诚恳坦白,且按律:夫杀妻,当罪减二等。
于是只将其罢官,判他交付罚金,赔偿王氏娘家白银百两。
杀了人,却连牢都不用坐,只消赔银子了事。
此案很快引起苏黎生的注意。
自觉其中必有蹊跷,于是她私下去调查了一番,果然发现异样。
原来这赵休是个经常殴打妻子的人渣,只是平日里装得衣冠禽兽,所以不曾有人发觉。
按他所言,他与王氏是互斗,才致失手杀人。
可苏黎生勘验伤口,发现王氏尸身上满是淤青,而赵休连一点皮都没破,这又如何算是互斗?
应当算作赵休对王氏的恶意殴打。
非是互斗,又只为口角之争,便算不得“斗杀”,当定赵休为“故杀”,判杖刑处死。
可当苏黎生将此事告知同僚后,同僚却置若罔闻,只叫她不要多管。
又言此案乃大理寺与刑部审理,与她无关。
此话一出,苏黎生顿时不忿。
既在御史台为官,就当监理不法之事,上书弹劾。可他们视若无睹,岂有此等为官之道?
当即出言斥责了那些个同僚。
一群老匹夫当即被她说得面红耳赤,其中一个同僚怕她冲动,便私下告知缘由。
原来那赵休虽是一八品小官,却也大有来头,背后倚仗的乃是太后母家,是其亲戚。
为人荒唐,家中求了上头给谋个空闲的肥差。
大理寺又何尝不晓得赵休与王氏不是互斗,只是不想得罪太后母家,就当成“斗杀”判了。
好心的同僚劝道:这在朝为官,讲究的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给的面子给了就是。
况且此事又与他们御史台无关,何必趟这趟浑水?
宦海沉浮,许多事不是非黑即白,为了自己的官途,有些东西,只当从未看见。
苏黎生听罢,只觉自己一直以来的信仰就此崩塌。
当初她本是宫中一个不起眼的女官,无意间被柳姒看中,才有了崭露头角的机会。
她一直坚信这世间善恶分明,坚信监察百官的御史台里,都是些正直公义之辈。
可同僚的那一番话,打破了她一直以来的幻想。
她的萤火微光在这错综复杂的官场中,根本毫不起眼。
她是要坚持自我,将赵休一案纠查到底,还王氏公道;还是如同僚所言,明哲保身,只当不知?
若坚持查下去,很可能得罪太后母家,就此丢掉官职。
这样的话,她对不起对自己有提携之恩的柳姒。
可若装聋作哑,她又对不起自己。
一瞬间,苏黎生陷入了自我怀疑。
她将这些话尽数告知柳姒,柳姒听后,却明白她的痛苦之处。
当初在一众女官中看中苏黎生,便是因她嫉恶如仇,又不畏权贵,是个心性高洁之人。
可如今她接触到了污浊不明的官场,难免会受其影响,迷失心智。
在一片肮脏中,干净也是种罪过。
柳姒声音柔和:“若是让你抛去一切顾虑,你会如何选?”
苏黎生没有犹豫:“我会上书弹劾。”
说罢,她神情又变得痛苦起来:“可即便如此,夫杀妻,也是罪减二等。赵休依旧不能得到应有的惩罚。
长此以往,男子只消一纸婚书,就可以高枕无忧地将妻杀害。
本是杀人偿命,如今却缴些罚金,就可逍遥快活。”
那本代表两家缔结姻缘的婚书,竟成了杀人后脱罪的“丹书铁券”!
一时间,苏黎生心生惶恐。
再反观,若妻杀夫,自是死罪无疑,不可饶恕。
她顿时遍体生寒:“这样的不公,天理何存!
若我能改律……”
一念至此,她猛地回神。
这世道本就男子更加尊贵,女子命如草芥,一生只能攀附父兄夫子,才能求得安稳一隅。
她竟生出了改律这样的天方夜谭。
她以为自己的想法对于柳姒来说,也同样的可笑,谁知她却依旧柔和地看着自己,似乎并不惊讶。
“下官失仪,还望公主恕罪。”她冷静下来。
柳姒摇头:“你能这样说,我很欣慰。”
苏黎生一愣,继而又听她道:“苏御史想做什么,尽管去做。
只要记住,万事有我。”
赵休背后是太后的母家,可她苏黎生背后,也不是空无一人。
……
立春已过,上京开始回暖,秃枝抽新芽,弘慈寺后山的桃花开始绽出花苞。
春寒料峭,柳姒踏在寺门前的长阶上,只能瞧见零星的几个香客。百姓大多去了西郊山上的三清观,是以此处显得冷清。
守门的小沙弥瞧见她,行了个合十礼:“檀越是来上香的吗?”
柳姒戴着帷帽:“烦请小师父告诉汝空,镇国公主柳姒想见他一面。”
听清她的身份,小沙弥细细打量了她几眼,方才躬身:“檀越稍等片刻。”
未多时,就有人前来迎接,只是来的不是汝空,而是妙法大师。
妙法大师一身寻常僧衣,面容和善,天庭饱满,耳珠圆厚,有些像大殿中供奉的弥勒佛。
得知柳姒来意,他道:“汝空正在静室中受戒,只怕不便面见檀越。”
柳姒蹙眉:“我有圣人口谕,汝空自不必再受罚。”
妙法却摇头:“汝空受戒,乃是他破了寺规。”
柳姒以为汝空是救自己时破了女戒,才被弘慈寺惩罚,解释道:“那夜汝空是事出有因,大师何必苛责?”
妙法但笑不语。
柳姒看得心烦,懒得同他们这些秃头和尚打什么谜语,态度强硬:“我今日定要见汝空一面,大师兀自考虑吧。”
这话中之意便是,若妙法不同意,她就要用些非常手段了。
本以为妙法还会坚持一番,却不想他听柳姒这样说,直接侧身让开路:“檀越坚持如此,贫僧也无法。”
“请。”
人都说妙法是得道高僧,她以为也是什么只晓得念“阿弥陀佛”的老秃驴,没想到这样识趣。
是以从他身侧经过时,莫名多看了他两眼。
静室在弘慈寺一众禅房的最偏僻之处,一下一下的木鱼声从屋内传来。
柳姒站在门前,正准备推门,看着身侧含笑的妙法:“大师不回避一番?”
妙法脸上笑容一顿,悻悻然走远。
瞧那神情,似乎很是失望。
将门推开,跪坐在静室中的汝空映入她眼帘。
他一身茶褐色僧袍,跪得笔直,气质沉稳。一手持木槌,有规律地敲着身前木鱼;一手捻着手中的檀木佛珠,口念心经。
柳姒放轻脚步,行至他身后。
“静檀表弟。”
木鱼声与念经声骤停。
跪在蒲团上的汝空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案上供奉的佛像上。
佛像半阖着眼,满脸慈悲。
汝空没有应声,重新闭上眼,开始念经敲木鱼。
一句句的心经自口念出,可他的心却落在柳姒身上。
她没有走,而是自顾自说着:“那夜虽是个误会,还是多谢你。”
“这次你受我牵累,被圣人重罚,我很抱歉。我已向圣人说明缘由,赦免了你的笞刑;城中那些流言,我也已经处理。”
屋中木鱼声有一瞬的凝滞,不过极快又恢复如常。
“妙法说你如今在静室受戒,是破了寺规,我等会儿去寻他,叫他放你出去。”
“从前只以为静檀表弟无心无情,不想还是有几分菩萨心肠。”
“静檀表弟……”
话未说完,屋中安静下来,什么木鱼声、念经声一概消失。
汝空放下手中的木槌,望着慈悲依旧的佛像。
缓缓转身看向她,开口道。
“静檀。”
柳姒愣住,不明他此话何意,却又听他道。
“贫僧不叫‘静檀表弟’,贫僧俗名‘静檀’。”
静檀与静檀表弟,有何区别?
柳姒不解,但还是顺着他话:“静檀。”
屋外光影明灭,斑驳树影随风摇曳,像心湖上被吹动的层层涟漪。
他站立许久,朝她靠近,头一次取下腕上的檀木珠,奉到她面前。
睫羽浅淡:“百日后,贫僧再来取。”
“何意?”
汝空敛眸:“贫僧有惑,参悟不透。”
他问过佛祖,却也寻不得答案。
“所以想暂时将这念珠,寄放在檀越处。”
他于佛法向来有天赋,只消百日,定能参悟透彻,届时他会亲自去取这串念珠。
原是与佛法有关。
柳姒了然将念珠收入袖中。
“破了寺规,理当受罚,檀越不必为贫僧说情。”
话毕,汝空已转身跪回蒲团上,屋中重新响起了木鱼声。
这声音比方才,更加平稳沉着。
……
汝空既说不用柳姒为他说情,那她没必要再多此一举,离开静室后径直回了公主府。
一回府,没见到熟悉身影。
往日她回府,必定能见谢晏在门前迎接,今日不见踪影,倒是稀奇。
柳姒没放在心上,准备回主院,被早已蹲守的谢三拦住。
“公主。”他表情古怪,“郎君邀公主去闻书斋。”
闻书斋,是谢晏如今住的院子。
自从他被柳姒赶出主院后,就一直住在那里。
邀她去闻书斋?
柳姒怀疑:那疯子又搞出什么幺蛾子了?
“不见。”她无情回道。
管他弄什么幺蛾子,她也懒得去看。
回到主院,她坐在镜前由着秋兰给她卸去饰物。
今日忙了一上午,她只想好好歇息一番。
换了身宽松的寝衣,柳姒躺在小榻上,女婢坐在榻边给她捶腿。
这奴婢手法很好,按得她昏昏欲睡,意识模糊间,小腿上的手渐渐往大腿靠近,最后还有往上的趋势。
她的睡意顿时烟消云散。
猛地抓住已然移到小腹的手,与女子的细嫩不同,这双手宽大许多,指节处还带着薄茧。
明显就是双男人的手。
她睁开眼,入目是谢晏那张勾魂夺魄的脸。
那双清冷孤傲的多情眼,盈满她的身影;往日冠玉的发,被藏在深褐色的僧帽中,额间一点显眼朱砂。
他褪去凡袍,换上僧衣。
宛若超然脱俗的神佛,双手合十,轻声念道。
“阿弥陀佛。”